不算不知道,一算吓一跳,众人都在默默品味景致摩这番话,堂内顿时失声。
过了片刻,景致摩又道:“而且我想提醒诸位,既然炼师境能够破解这座法阵,那么有没有别的手段,比如符箓、法器之类同样可以呢?赵致然身上有没有此等宝物无法证实,因为我们无法对其搜身,所以我的猜测只能是猜测。”
堂下有人道:“能否请示三都,对赵致然做一个搜检?”
景致摩摇了摇头:“对一个修士进行搜检,先别说三都是否同意,哪怕三都同意了,你我谁去搜?谁有本事搜出来?”
此人道:“请三都行文上观,派遣上观高修……”
景致摩继续摇头:“此议怕是有些异想天开了……回过头来继续说,其实哪怕只是一个黄冠,赵致然已经很令人头疼了,我在叶雪关的时候便深有体会。当时他不过是个小小庙祝,便与诸多州府一级的道宫监院和方丈谈笑自若,常为座中宾客,其后公推之时站出来力挺杜腾会,讲话极尽蛊惑之能事,当时参与投票的许多同道,都为其鼓动,跟随投票,终令杜腾会公推升座。”
岳腾中也叹道:“的确,叶雪关公推,我为监度师,当日情形历历在目,至今难以忘怀。致摩为玄元观提名、报总观同意的拟选之人,在公推时竟然失利,这赵致然在其中出尽了风头。好在致摩识得大体,愿意避位以让,否则我这监度师还不知如何收场。”
符云真也赞了句:“致摩好气量!”
景致摩续道:“致摩惭愧,辜负了总观的信任,当日既然公推失利,自当礼让贤才。我这一年来也常自反思,除了年轻不服众外,越想便越感惊恐,一个小小庙祝,竟然拥有如此威能,将玄元观和总观看好的人选推翻,帮助另一位他提名的人选成功登上高位,依仗的是什么,不就是他修士的身份么?我其后又想,他在叶雪关能做一次,将来会不会做第二次、第三次?当日是我,下一个又会是谁?”
岳腾中道:“致摩有什么想法,尽管提出来。”
景致摩道:“我知道这次查案应当是没有什么结果了,我们的确也找不到关键的证据,拿不到关键的证言,除非我们可以用刑,但诸位都清楚,上头是绝不会同意的。我说这些,不是要为杜腾会一案找说法,而是为了我道门十方丛林的将来考虑。赵致然身为馆阁修士,如果任其继续在十方丛林中担任道职,我们将来怎么制衡和约束?换一句话来说,不是赵致然,而是张致然、李致然,或者别的修士,更多的修士,出现在十方丛林中,我们该如何面对?”
第三十二章 依据
堂上众人都默然不语,仔细思量着景致摩的话,相顾骇然。
有人道:“上观下过严令,不许馆阁干涉十方丛林……”
景致摩当即问:“此令见诸何处?”
说话之人顿时语塞,众人以前不觉,今日仔细回想,却发现居然奉行了不知多少年的惯例,竟然找不到出处!
只听景致摩道:“近月以来,我翻阅道门百年以来颁布的诏令,裁定的各类道门戒律规范,发现所谓馆阁不许干涉十方丛林的规矩,竟然不见诸明文之中,当日便感奇怪之至。后来无意间请教一位前辈,才找到了这条规矩的出处。”
岳腾中忍不住问:“出在何处?”
景致摩道:“不知诸位可曾读过承康子祖师所著《长春刘真人语录新攥》?”
承康子祖师是百年前受诏飞升的有德真道,姓邵名以正,封赐“振法通妙真人”。邵以正是“演教长春真人”刘渊然的大弟子,曾著有《长春刘真人语录》,记述了刘渊然的日常言行。
在座数十人没有不知道刘渊然和邵以正的,但看过《长春刘真人语录》的很少,大部分人甚至都没听说过《长春刘真人语录新攥》。
众人不敢露怯,只是听着景致摩侃侃而谈。
“长春真人云:人人本来清静,只因主人无觉照,被物欲所牵,声色汩于外,情欲荡于内,颠倒梦想,无由渐息,所以不能清静。
又云:福慧双修乃得道之真谛,欲修仙道,先修人道,人道立而仙道成,种修福德可救拔俗世厄难,有益于百姓,且提升自身道德,乃得道成仙的条件之一。
是故承康子祖师问曰:何时修福?何时修慧?
长春真人答:修行如炼丹,有主宾之分,因时而异,顺势而为。譬如乱世,主为修福,由馆阁而入世,以造福世人,治世之中,主为修慧,宜养慧根,馆阁不理俗务,不涉十方丛林。
诸位,此说,即馆阁之士不干涉十方丛林的唯一记载,再无其余,当然,或许是我才疏学浅,尚未看过。百年以来,此语不知何时传开,渐渐成了我道门一项默认的规矩。”
过了片刻,只听岳腾中道:“若是如此,只怕这项规矩大有可商榷之处……”
景致摩道:“所以我很担忧,过去没有修士直接在咱们十方丛林出任道职,这条规矩用处不大。现如今有了赵致然,我们再想把这条规矩捡起来的时候,竟然发现这条规矩本身的来历和立场是站不住脚的,诸位细思,是否和我一样感到畏惧?面对将来可能出现在你我身边的修士,应该怎么约束他们?或者说,我们这些俗道,真的能够约束他们么?”
有人问:“景殿主,以你之见,又该如何?”
景致摩慨然道:“上书以求诏令!若是诸位不愿结名,我景致摩愿独自上书三都!我知诸位的顾虑,无外乎事涉修士,不敢擅言,但我景致摩不怕!我们这些身在十方丛林的俗道,若因惜身之故而畏首畏尾,将来法度败坏之时,如何自处?若是当真因此取祸,我景致摩愿一力担之!”
景致摩在这次议事最后讲的这番话,深深震动了在场的所有道士,无论所站的立场和背景怎样,无论持有的立场如何,每个人都在思索他提出来的那个问题,当修士出现在你的身边时,你会怎么面对?
议事结束之后,符云真将景致摩招到了身边,道:“三天之内,把你今天讲的话整理成文,提出建议,报给我也可,或是报给你们典造院潘典造,此事我会和他沟通,尽早提交三都。上书一事,不需你独自承担,这是整个十方丛林同道们的共同心声。”
崔殿主、许方主和林高功这三位齐齐出门,相互对视,良久无语。他们是专门负责与赵致然谈话的,辛苦近月,却没想到,这次议事的议题明明是裁定杜腾会的案子,怎么忽然就转变到要制定明文诏令,限制赵致然这样的修士在十方丛林中任职了呢?当真是匪夷所思!
杜腾会一案,最终以“查无实据”宣告结束。凡是被招至庐山的川省来人,俱都一一放回,同时被告知“感谢你的大力协助和积极配合”。
庐山本身就是风光绝佳的所在,各处名胜不计其数,只是经历了这么一出,川省这些被招来问话者,基本上没人有心情赏玩一番,匆匆道别之后便各自离去——甚至没人敢结伴同行。
赵然来到山下,在九江城外的浔阳渡口,远远目送杜腾会登船。杜腾会立于船头,遥望庐山,身形久久不曾一动。艄公一声呼哨,几根长长的竹蒿伸出,将客船撑离岸边,赵然向着客船上的杜腾会稽首行礼。
杜腾会这才将目光从庐山方向收回,在岸边一扫,瞥见了行礼送行的赵然,于是微微阖首回礼。
客船渐渐远去,消失在江面之上,赵然转头问东,行不数里,进入江边一处酒家,酒家门外挑着根旗幡,上书“三石一茶”。
上得二楼,进了间包厢,就见坐中一位大汉,正是松藩卫指挥佥事、红原守御张略。
张略起身抱拳:“见过赵方丈!”
赵然一笑:“张守御客气了,怎么还请我喝酒?”
张略自嘲道:“原以为张某还算有几分胆色,谁知上了庐山才发现,自家不过鼠辈尔,若非赵方丈指点,险些酿成大错!此番回转松藩,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到方丈,干脆便在此地摆上一桌,与方丈共谋一醉。”
说话间,将酒保招进来:“你们这里不是号称什么庐山四绝么?快些整酒上来!”
那酒保笑道:“早给准备多时了,立刻上来!”出门喊了两声,便有厨下陆续传上来一桌酒菜。
所谓庐山四绝,便是酒幌上挑着的“三石一茶”。三石即石鸡、石鱼、石耳,就是庐山里特产的赤蛙、泉鱼和黑木耳,石鸡黄焖了一盆,加上石鱼炒蛋和石耳炒菜,配上一坛酒家自酿的黄酒,一边欣赏窗外大江上千帆竞秀的景致,一边喝酒吃菜,真是别有风味。
喝了几杯,便开始闲谈,赵然问:“张守御今年贵庚?”
张略道:“张某今年虚岁三十八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