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他正坐在那块“吞星吐云,日月同辉”的金字匾额下,将手中那对金球转得噼啪直响,来回摩擦的声直听得在场众人牙根发酸。
去年江南的那场大旱来得太过突然,原本所谓的“湖广熟,天下足”,顿时成为一句笑话。朝廷猝不及防之下,只得由两京之一的北平筹集出钱财,反过来补给到江南各地。然而本朝开创未久,皇帝素来疑心极重,将这天下的兵马尽数分置去了四方边塞,一时间中原境内居然再也找不出闲军来担此重任。尴尬之下幸好有十一皇子恒王提议,由江湖上镖局来负责这趟军饷的运送。
于是便有了这史上最大的行镖,北平和金陵两地最大的十七家镖局为了此次押送,齐心协力组成中原镖局大联盟。而身为武林盟主的闻天听,自然成了这中原镖局大联盟的盟主。
“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。”说话的是江海帮帮主李惟遥。江湖中靠水为生的大大小小八十六个帮派,全都以江海帮马首是瞻。哪里有水,哪里就有江海帮的“逐浪旗”飘扬。如今这一任帮主李惟遥,更是桃李满天下。此番负责押镖的四百五十名精英之中,就有十多个人曾在他江海帮中效过力。
可是堂堂的李大帮主开口说话,在场竟没一个人理睬他。因为这里在场坐着的任何一个人,地位都不在这位江海帮帮助李惟遥之下,所以根本就不需要附和他。于是李惟遥只能独自往下说道:
“前年十一月初三,京城外紫金山太元观陡然叛乱,虽被朝廷当场平息,但那一夜之间,多处钱庄银号被劫,赃款连夜就被偷运出了京城。事后算来,约莫损失了上千万两白银。”
“去年盛夏之际,前朝义军李九四的藏宝又在黄山浮丘峰现世,引来了各方势力的争夺,鲜血从黄山山脚一直延续到山顶,在朝在野的名人死伤近千。谁知最后那所谓的藏宝却并未现世,最后只能不了了之。”
“今年元月初七,蜀中号称‘唐门毒,凌云僧,峨眉剑,青城客’的四大门派,突然无端内讧,导致整个西川乱做一团。然而当中却似乎有人伺机而动,四大派无数珍宝秘籍的随之被盗。”
说到这里,李惟遥叹了口气,“直到这次我们押运的军饷,算来这已经是第四次和钱财有关的怪事了。”
“你是想说,这几起大案的背后,有着某种关联?”坐在上首位置的“听涛阁”主人,冷若冰霜的葬花夫人突然开口,冷冷地问道,“你有什么凭据?”
江湖中不知有多少人甘愿倾尽所有,只为亲眼见到这葬花夫人一面。可如今这位不可一世的葬花夫人居然放下矜持,主动向自己询问,李惟遥却一点兴致也提不起来。他摇了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一旁的铁真人霍然起身,大喝道:“那你在这里胡乱放什么屁?”
这铁真人乃是苏州玄妙观的掌教,武功高得出奇。一把六十四斤重的玄铁剑在他手中虎虎生风,乃是中原天师道一脉的领袖,掌控着这江南一带道场的香油进账。世人皆知他性急如火,一张臭嘴更是口无遮拦,对他都是敬而远之。
面对铁真人的喝问,李惟遥也只能强吞怒气,淡淡地说道:“天下间有生命的地方,便有水的存在。若把这天地比作一个‘人’,那么‘水’就是这个人的脉搏,谁能读懂水的气息,谁便能读懂天下。小弟的江海帮靠水吃水,对此最是敏感不过,近来中原境内东西南北四方的水域中,都隐隐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血腥味,正是天下即将大乱的征兆。有句俗话说得好,‘兵马未动,粮草先行’,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,便有了上亿两白银的流动,这只怕绝非偶然。”
说到这里,李惟遥忍不住舔了舔嘴唇,长叹道:“所以这一切只怕本就是天意,只怪我们押送的这趟军饷倒霉,恰好碰上了……”
“够了。”高高在上的闻天听再也听不下去,这位中原武林盟主终于开口。
“是朝廷的阴谋也好,是洞庭湖江望才干的也好,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巫术妖法也好,又或者是他妈的天意也好,我统统不知道,也不想知道!我只知道我们弄丢了这趟镖,这趟朝廷托付给我们的军饷!如今负责此事的恒王爷给了我们二十天的时间,没错,只有二十天。要是二十天后还不能找回这批军饷,十七家镖局的男女老少两千八百一十七人,包括你们在内的六十一位担保人,连同家眷四百二十七个人,全部都要死!”
说着,他将手中的那对纯金圆球往地上狠狠一砸,大喝道:“办法!给我说办法,谁有解决的办法!”
望着深深嵌入花岗石地面的那两枚金球,众人都默默低下了头。能做的早就做了,就连不能做的也做了。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办法?
一个小老头抽着旱烟的小老头忽然叹了口气,从他下首的座位上站了起来,慢吞吞地说道:“如果在场诸位都无计可施,老朽倒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,或许可以赌上一把。然而事先声明,此举是否可成,还得听天由命。”
看到这小老头起身说话,闻天听顿时双眼放光,急忙问道:“夜哭兄有什么高见?”
众人齐齐转头,望向这个五尺身高的小老头,心中都泛起一阵鄙夷。福建童夜哭,南海之中的海盗之王,这个一向以心狠手辣著称的海上巨盗,又能有什么办法?
只见童夜哭不慌不忙地吸了口烟,吐出好大一团浓烟来,这才继续说道:“我要去找一个人。假如天下还有人能解决这场麻烦,那一定便是此人。”
闻天听忍不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追问道:“谁?”
童夜哭却摇了摇头:“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,甚至连这天下间,恐怕也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。”
闻天听一愣之下,顿时呆立当场。
幸好童夜哭继续说道:“但是我可以找到他。”
他晃动着手中那支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烟杆,露出一丝兴奋的神情,说道:“因为我知道,有批从南洋运来的极品‘吞火烟’,后天会在我的地盘……福建泉州靠岸。到时候他一定会去。”
一旁的铁真人忍不住大喝道:“此人若真有你说的本事,能解决这场麻烦,你又如此有把握能够找到他,那你为什么还要说是赌上一把,听天由命?”
童夜哭默默地白了他一眼,脸上露出一丝鄙夷的冷笑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因为我怕这次的案子,根本就是他做的。”
第47章 千里西行
微风拂面,春色初现。
庄浩明轻拉缰绳,让胯下那匹卷毛白马缓缓放慢脚步,落到了行进队伍的最后。
此处已是湖广境内,抬眼望去,尽是一马平川。虽然经历了去年那场大旱之灾,眼前却是一片祥和,丝毫看不出有灾祸后的荒凉。当此早春之际,俨然是一幅风展幼苗,炊烟四起的美景。
经过连续六天六夜的奔波,终于要接近目的地了。
他这次率领刑捕房众人西出金陵,下江洲,一路沿长江西行,来到这湖广之地。虽然连同庄浩明在内总共只有五个人,却算得上是刑捕房精锐尽出了。其中“超山越海”程憾天、“星如雨”贾梦潮和“抽丝剥茧”薛之殇这三个人,都是可以独当一面的人物。若是把他们分派到各地官府衙门,即便不能名震一方,上动于天听,至少也能建功立业,闯出好大一番名堂来。
只可惜他们是在金陵的刑捕房中就职。
每次想到这点,庄浩明都不禁暗自叹息。那座金碧辉煌的金陵城,不停地吸引着无数能人异士,每一个都是天下间的英雄豪杰。这些人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,那便是希望自己乃至子子孙孙能够立足,能够永远长居在那秦淮河畔、乌衣巷中,笑看紫金风雨。
可是在金陵这般惨烈的竞争中,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本领、智慧、背景以及运气的较量,即便是身为刑捕房总捕头的自己,难免也会有阴沟翻船的一天,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刑捕房的小吏?望着前面程撼天、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的背影,庄浩明双腿一夹马身,已和队伍最后那名红衣少女并驾而驱。
这红衣少女不到二十岁年纪,一头黑发随意束到了脑后;几缕被春风吹散的头发在她额前飘荡,轻抚着她那两道淡淡的秀眉。她那眉下是一双大大的眼睛,犹如星辰一般明亮,然而光华一闪之后,却又如大海般深不可测。
一把绯红色的短刀,此刻正斜挂在这个红衣少女腰间,和她那身绯红色的湖丝轻衫融为一体,也和她的人融为了一体。
眼见刑捕房的总捕头大人来到自己身边,少女微微一笑,淡淡地问道:“叔叔是不是有什么话,要私下指点侄女?”
这少女便是当今朝中首席大将军之女,谢封轩家的三小姐谢贻香。她自幼跟随“刀王”学艺,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早已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,和师兄先竞月并驾齐驱,被江湖中人合称为“纷乱别离,竞月贻香”。
自从出师以来,她便进了庄浩明的刑捕房。任职至今,虽然还不满二十岁年纪,却因先后参与了数起大案的侦破,加上身后又有个官拜正一品大将军的父亲,所以此时已被朝廷破例升职为了一名捕头。
此刻听谢贻香这么一问,庄浩明哈哈一笑,颔下的白须也随之抖动起来,说道:“贻香你多心了,叔叔这一生光明磊落,哪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,要来和你私下谈论?你这丫头当真是女大十八变,倒越发像你爹一般的狡猾。”
说着,他漫不经心地把玩起自己手里的马鞭,继续说道:“想你堂堂谢家三小姐,既不在深闺刺绣待嫁,也不去和你师兄谈情说爱,却非要来和我们这些粗人刀头舔血,莫不是还在生你爹的气?”
谢贻香恭声说道:“叔叔说笑了。侄女身居此职,自当公私分明,一心为国家效力,怎敢将个人的喜怒哀乐夹杂于其中?家父曾经说过,放眼如今整个京城之中,唯有叔叔还算是个讲公道的好人,这才放心让我跟随于你。这些年来若非有叔叔的提携,侄女又如何能有今日的成绩?”
听谢贻香说出这么一番话来,庄浩明顿时哭笑不得。想不到短短一年多的光阴,这丫头已是百炼成精,油盐不进了。他干笑两声,便不再和她绕圈子,开门见山地说道:“既然你把叔叔捧得如此之高,叔叔的也不能让你失望。此番我们远征湖广,这一路上我看你心事重重,若是有什么事想不明白,尽管开口问我便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