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一段的水路依然险峻,黎州的船夫不太熟悉,赵然便将他打发回去,在码头边花了五两银子,换船继续前行。过酆都,入万县,进夔州,穿巫山,赵然着实饱览了一番壮丽雄奇的大江美景。
过了巴山,便进入了湖广地界。湖广是大明的核心地带,人烟比四川要稠密很多,船行至夷陵后,江面陡然开阔起来,只见百舸争流,千帆映日,好一派繁华景象。
当晚,赵然在江陵下了船,前往江陵府至德宫投宿。赵然递上道牒,客堂的门头一看是四川某县道院的方丈,便忙客客气气亲自出面,将赵然迎了进去,给赵然安排了一间带花厅的上房。
门头还想给赵然安排晚饭,却被赵然婉拒:“不知师兄怎么称呼?”
门头笑道:“哪里敢当师兄,我是蒋致中。”府宫的客堂门头,职级上比赵然要低一等,所以这门头在赵然这位一县方丈面前,也不好拿大。
赵然便道:“蒋门头,我初来乍到江陵,说实话,也是头一回出川,对此间不熟。想要在城中走动走动,尝一尝此间美食,不知蒋门头有没有空闲,我来做东。”
蒋门头道:“实在抱歉得很,这两日我须当值,若是赵方丈多留几天,后日,我在望江楼订个桌子,请赵方丈品尝我江陵特色。”
赵然道:“那也行,我便在江陵多转转,和蒋门头一起吃顿酒再走。”
蒋门头指点了城中几处夜肆的所在,赵然便出了道宫大门,信步而去。
江陵夜肆位于东门内,十多家大大小小的铺子,各自挑战灯笼,将一条不长的街道照得灯火通明。
赵然随意寻了个人多的店面,临街而坐,将本地锅盔、米丸子、豆皮、元豆泡等等小吃点了一遍,慢慢品尝着。
吃着吃着,就听旁边一桌的几个书生争论起来,声响越来越大,赵然一听,争吵的却是今年秋天将要举办的湖广乡试。
赵然转头看去,却是一个青年生员正在慷慨激昂:“若是科举不考道经,国家将何以立国?立国之本何在?如今各地学堂崇立儒学,将道学弃之敝履,此为邪道,非是正途!我拟上书提学道,痛陈科举之弊,请李按察正本清源!”
有儒生反驳道:“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,先治其国;欲治其国者,先齐其家,欲齐其家者,先修其身,欲修其身,格物、致和、正心、诚意,方可齐家!唯贵贱、尊卑、长幼、亲疏各有其礼,方可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、兄兄、弟弟、夫夫、妇妇。国家治乱,决于秩序井然,秩序井然,决于三纲五常。这哪里是邪途?分明是最好的治世之道!”
青年生员道:“我非是说儒经不好,而是说不可偏废!我大明六百年天下,至今生而不息,何故?上行道,中行法,下行儒也。上恭俭朴,省苛事,薄赋敛,毋夺民时,公正无私,贵柔守雌,以无为而至有为。治政则当为法,是非有,以法断之,虚静谨听,以法为符。修身可从儒,以齐家,而后治国、平天下。故曰:道因阴阳之大顺,采儒、墨之善,撮名、法之要,与时迁移,应物变化,立俗施事,无所不宜。旨约而易操,事少而功多。而专偏儒,此舍本逐末也!”
旁边一名儒生道:“好一个上中下,可当今之世,上不行儒,下何以行?天子贵而不尊,上不行而下如何效?你何曾见过以玄之又玄治世的?当然是仁义礼智信!”
青年生员道:“你这就是断章取义了,歪门邪说,吾不屑与尔辩之。”
此人当即冷笑道:“张叔大,你怕是不为什么立国之本,而是为自家前程吧?”
青年生员斥道:“我乃何人,汝岂不知?我也不是自夸,四书五经上的工夫比旁人或许不如,比你茂宾兄只强不弱,我又怕甚!只是各位苦读那么多年道经,今后再无用处,甘心否?”
又是科举经术上的争论,赵然听完不禁皱眉,这点破事,难道湖广道门就能听之任之?提学道哪里来那么大胆子,就敢只修儒学而偏废道经?这要是放在自家谷阳县治下,早就追究罪名了!
正在思索之际,这帮学子忽然打了起来。生员张叔大独斗四人,被打得狼狈不堪,却兀自咬牙奋战,那四人揪住他的衣袖,挥着拳头劈头盖脸往下打,其中一个边打边道:“让你道本儒末!让你诋毁孔孟圣学!”
生员张叔大一边抵挡,一边抗声驳斥:“我何曾诋毁孔孟圣学,但道为本,此天地正理!君子动口不动手,连这一点都做不到,你们还谈什么儒?”
赵然看不下去了,走上前去,双手连点,将这四个生员全部点倒。这四人倒在地上动弹不得,张叔大冲上前来,连踢带踹,将刚才吃下去的老拳狠狠报复了回来。
第十八章 待遇
这四人被按在地上挨个暴揍,纷纷怒喝:“何方鼠辈,敢殴打生员,不怕去衙门里吃板子吗?”
赵然等那位叫“张叔大”的生员出了气,走上前去唱诺:“贫道谷阳县无极院方丈,几位口口声声诋毁道门,贫道实在看不下去,只好上来问问……”
一巴掌拍在头一个生员脸上,只听一声脆响,赵然开口问:“道本儒末,对不对?”
那生员怒视赵然,却不敢开口,赵然见他颇为硬气,于是笑着又抽了一巴掌:“道本儒末,对不对?”
连抽几个耳光,这生员也不答腔。赵然又向第二个走去,几个耳光下去,那生员同样以眼神对抗,第三个依然如此。最后一个生员表现得极有风骨,赵然第一个巴掌刚拍过去,便即大喊:“不对!”
前面三个同时回头喝道:“茂宾兄慎言!”
那被称为“茂宾”的生员大笑:“事无不可言!今日便叫这道士知晓,何谓我辈儒生的浩然正气!士可杀不可辱,臭道士,有种你就杀了我!”
赵然点头道:“我杀你做甚?就等你这句话了。”抖出几根绳索,转头问一旁叫做“张叔大”的年轻生员:“你姓张?我欲将这帮妖言惑众的生员绑去至德宫,你可愿为证?”
“小生姓张,愿随道长前往。”说着,张叔大捡起赵然抛出的绳索,上前便将这几个生员绑成了一串。
赵然见他捆绑的手法很是娴熟,不由好奇:“你学过绑人?”
张叔大擦了擦鼻孔里流出的血迹,笑道:“家祖父曾为王府护卫,幼时觉着好玩,跟着学过。”
两人拽着四名生员来到至德宫,蒋门头十分好奇:“赵方丈这是……”
赵然便将经过解释一番,道:“这等妖言惑众之辈,不惩治不足以为戒,故此绑了来,转交贵宫方堂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蒋门头忙去知会方堂,由至德宫陈方主出面,当堂审讯。
事实俱在,这几个生员也抵赖不得,尤其那个字“茂宾”的,一口一句“我没有错”,更是直接坐实了罪状。那方主便命将几个生员暂且收押,准备来日交府学治罪。
事情告一段落,赵然将张叔大送出来,道:“你适才也知道了,我是四川谷阳县的方丈,将来有空到四川游历,可以来找我。”
张叔大拱手道:“多谢赵方丈援手,将来有暇,必前往谷阳拜会方丈。”
闹了这么一出,赵然也没心情继续闲逛,便回了云水堂休息。
陈方主带着方堂巡查将几个生员押至禁室看押,路上却碰见了孙监院,孙监院随口问:“刚才吵吵闹闹是怎么回事?”
陈方主便将事情经过说了,孙监院皱了皱眉,道:“这等事情也要管?几个生员当街口角而已,抓起来作甚?这不是小题大做吗?训诫一通,让他们以后说话谨慎些就行了,去把人放了吧。”
陈方主道:“是,我原来也说没什么大事,但这是谷阳县赵方丈亲自绑来的,便只好先收押了。”
孙监院回忆片刻,忽然想了起来,问道:“那谷阳县的方丈是不是叫赵致然?”
陈方主点头:“正是。”
孙监院冷笑道:“去,把那几个生员放了。今夜客堂是哪个当值?让他来见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