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侯看了看他道:“经渔,你有何话说?”
陆经渔道:“楚将军说得有理,为人处世,当求堂堂正正,无愧于心。”
我心头一安,觉得脚下踩的仍是厚实的大地。陆经渔还是支持我的,否则我真要以为自己身处鬼蜮,不知所措了。正放下心来,却听得陆经渔又道:“然古语有云,事缓从恒,事急从权。如今诸军粮草已绝,当务之急便是活下去,此时便只能从权……”
他说的是什么意思?我有点不祥的预感。
“……然工匠实为有用之人,诸军将校,多有取女俘入帐,多也在数千人之众。此等人实是无用之身……”
陆经渔还在说着。我此时才听清,他原来是要先杀女子。
他竟然同意柴胜相!
我只觉头顶像爆了个焦雷。这难道是陆经渔么?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,连苍月公也放走了的陆经渔么?他还在侃侃而谈,舌辩滔滔,说的还是从恒从权之理,可是在我耳中却连一点也听不下去。我无助地看了看周围,只盼有谁能支持我,但放眼望去,几乎每个人都在微微颔首,同意陆经渔之言。
我站起身来,叫道:“陆经渔,工匠是人,女子也是人,你们也一般是人,杀食同类,又与禽兽何异?”
陆经渔微微一笑,道:“楚将军,此便是事急从权了。斩杀那些女子时,还望君侯本好生之德,尽量不使其痛苦。”
我还要叫嚷,武侯忽然哼了一声,道:“既然争执不下,便投票决定。小鹰,你去取些酒筹来,再拿出那箱子。”
他身边的一个护兵拿了两盒酒筹和一个木箱出来,那木箱放在正中,酒筹每人分了两支。等分好了,武侯哼了一声,道:“这酒筹有红黑二色,你们每人各取两枚,依官阶投筹入箱。同意斩杀女子,投红筹,同意斩马的,投黑筹。每人限投一枚,可有异议?”
我们道:“明白。”
武侯道:“明白就好。”他一手取一支酒筹来,目光忽然扫视了我和柴胜相一眼,站起身走到当中,将红筹扔进了木箱。
我一阵晕眩,不知如何是好。武侯是用自己的行动来支持柴胜相之议,难道我还要硬顶着么?
我呆呆坐着,这时路恭行推了推我道:“楚将军,该你了。”
我木然看着那个木箱子。虽然看不到里面的东西,而那些将领塞进酒筹时都用手挡着,我也不知他们塞进的是什么颜色,但我知道,里面肯定绝大部分是红筹。我站起身,将右手的黑筹扔了进去。
我已是最后一个。我投入后,武侯道:“小鹰,开箱。”
小鹰打开了箱子,数着里面的酒筹。一开箱,我便看到,那里面一片的红色,洒在案上,像淌了一地的血。我眼前模糊成一片,尽管坐着,也觉得身体晃了晃,不知说什么是好。
这时,小鹰道:“禀君侯,帐中投票的共有十七位将军,共有酒筹十七枚。其中红筹十五枚,黑筹两枚。”
还有一人在支持我!我看了看周围的人。也许,那是路恭行吧?可是,我们只是毫无意义地反对而已。
我已听不清武侯在说什么。我想要大吼一声,对帐中所有人都一顿臭骂,但身体也软软的,一个字说不上来,只是像木偶一样,夹在诸将中,向武侯请安,然后散去。
第十八章 无常火
走出武侯营帐时,我只觉心头像冻成了寒冰。
春天已经来了。南疆的冬天远没有帝都的冷,春天也同样要早,在武侯帐外的两株不知名的树已结了满树白花,风也开始有了些暖意。雨季远没有结束,但今天天空里只是些雨丝,风吹上脸时,带着点痒痒的甜味。那两株树若不是树皮太过粗硬,根本无法入口,只怕也早被人剥个精光。
像她的气息。
“楚将军。”
我跳上马,听得有人叫我,回过头来看了看。叫我的是张龙友,好久没见了,他的一张脸比以前更黑瘦了些。我笑了笑,道:“张先生,好。要去哪儿?”
他道:“我想去城西再找点原料,和你一起过去吧。”
他也骑在马上,走到我身边,忽然有些迟疑地道:“楚将军,那也是迫不得已的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
我苦笑了一下,道:“有什么事不是迫不得已,可人命总不能连马都不如吧。算了,我也不去想了。张先生,你现在又做出什么来了?”
他也苦笑一下,道:“想试试没有硫黄能不能做火药,可是漫无头绪。”
“火雷弹还剩多少?”
他叹了口气,道:“大概只有一百来个吧。别的,已用得一点不剩。”
我没有说什么。火药早已一点不剩了,张龙友再有天大的本事,也变不出新的武器出来。这也是天意吧,想起路恭行第一次见到张龙友时曾经很感慨地说:“说不定,这一场战争的胜负,将会系于他一身。”他的话只能说一半是对了,靠他的火药,我们守到了现在。可是张龙友再关键,没有原料,便同一个普通士兵没什么不同了。
我看了看天空,蒙蒙的雨丝洒在我脸上,细细密密。我的战甲上也凝了些水珠,显得亮闪闪的。苏纹月虽然吃不饱,但每次我一脱下战甲她就帮我擦拭得干干净净。现在全军中大概除了武侯的战甲,就数我的最闪亮了。
“我们南征,只为平叛,自然叛军全是些凶残暴戾的人。可是现在我们又如何去指责他们?”
张龙友没说什么,垂下头去。他的上清丹鼎派也信奉清静无为,他大概也在想着自己这个教派的信条吧。我们两人信马由缰,慢慢地走着。半晌,走过一间颓圮的屋子时,张龙友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“楚将军。”他叫了我一声,我也没有抬头,只是道:“什么?”
“人的性命和马的性命相比,哪一个更贵重些?”
“当然是人的性命。”
“可是,在攻入高鹫城后,抓到一个人便马上斩杀,抓到一匹马却要好好地喂养起来。如果人的性命更贵重些,为什么轻人重马?”
“那是局势如此……”说到这儿,我一下哑口无言。张龙友说得的确很难反驳,我反对会上的决议,唯一的替代办法也只是杀马。可是在战场上,如果能杀死对手,我也从来不会再杀对方的马。照这样的想法,我现在独持异议,倒像是有点矫情。
张龙友又长长地叹了口气,道:“家师虽与清虚吐纳派不睦,持论倒也和他们差不多,他常跟我说,法统的人都要清静无为,不可卷入世俗。一入世俗,很多事就迫不得已,有亏良心了。”
我有点吃惊地看了看他,简直不信这还是以前在辎重营里见到的那个有点傻乎乎,差点被德洋杀掉的张龙友。我道:“那张反对票也是你投的吧?”
他点了点头,道:“是。君侯于我有知遇之恩,但此时有违天理,纵然只手难回狂澜,我也只能反对。”
我本以为那张反对票可能是路恭行投的,没想到是张龙友。在会议中,绝大部分人都附和了柴胜相的那个无耻的提议,甚至连陆经渔,也会一本正经地谈什么女子与工匠哪个先吃的问题。我的心头一阵痛楚,为自己,也为那个一直在我心目中有如天人的陆经渔。
在最后关头,陆经渔还是屈膝了。可是,我却不敢责怪他,此时,我才发现,与其说是我反对武侯的决议,不如说,我的真实想法是为了她,也为了苏纹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