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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8节

谢苏起初尚是神色淡漠,但听得此言,便不由走了过去,一同坐在窗下。
介花弧将手中细纸递过去,笑道:“你看这孩子,一笔字竟然写得也有个样子。”
谢苏未曾言语,先接过纸卷,展开细瞧,见上面字迹虽未称银钩铁划,却亦是疏密合体,颇有可观之处,与当初的“人画符”自是不可同日而语。
介花弧又道:“难为他,兰亭性子最怕拘束,现下习得汉隶和你自不能比,却也有点意思了。”
谢苏便道:“兰亭天资本高,假以时日,必成大器。”说着又看纸上内容,那张纸不大,前面是例行的问安,又有一段是汇报罗天堡近况,这些他一眼扫过,只见下面却是写给他的:“江南气候酷热,老师伤病未愈,善自珍摄。”
写到这里还算规整,下面几行字却被涂抹了,依稀可见“音客笑貌,历历在目;梦魂萦绕,耿耿于怀”几句,别的却再看不清。只下面一句看得清晰:——“老师昔日所教‘门外若无南北路,人间应免别离愁’,今日始知其意。”
谢苏掩卷沉吟,心中翻腾不已,这个学生虽与他相处时间不长,师生感情却实是深厚。
介花弧在一旁叹道:“兰亭自幼丧母,又任性惯了,好在还有你管教他。”
谢苏只道:“兰亭很好,何谈管教。”
介花弧摇头一笑:“莫宠他。”神态温文和煦。
自二人相识以来,这般家常闲话一般平和相待,却是初次。
介花弧拿起手边茶壶,为谢苏斟了一杯茶,“兰亭一直惦念着你的病,好在谢朗的药还见效。”
谢苏轻轻点一点头,接过了那杯茶。
介花弧又递过一张纸,笑道:“明日御剑门的方玉平大婚,想必你也知道。这是礼单,且看看有甚么不合适的。”
谢苏心道怎么礼单也成了我看,但仍是接过,见上边竟开有明珠、玉带等物,不由好笑,心道这份礼倒是惠而不费,只是也丹枉费了人情。
但除去这些之外,上面确也颇有一些珍品,尤以一柄镶金羊脂玉合欢如意最为名贵。这样宝物,不是罗天堡,却也拿不出来。
翻到礼单最下面,单列出一行,孤孤单单地只有四个字:——“绝刀一柄”。
谢苏心中一惊。
当年生死门中,除日月天子为众人所知之外,尚有一位人物天下闻名,当年制订重大暗杀计划者虽均为月天子,但执行者多为他一人,堪称生死门中第一高手。他这一生,刺杀的来头最大的一位人物,正是当年的小潘相潘白华。
这人据传与日月天子一同长大,少有人见过他面目,也无人知他真实姓名,江湖中人,多以“绝刀赵三”称之。
刺杀小潘相一局,小潘相虽然身死,赵三却也丧命其中,他的成名兵器绝刀早是踪影不见。而谢苏当年自朱雀那里得知小潘相遇刺一事,月天子虽为主谋,但石太师非但默许,甚至暗通情报,心中暗想:介花弧的手中,虽未必就有那柄绝刀,然而小潘相一事,只怕便要从新掀起。
思索至此,他不由便问了一句:“当年小潘相那件案子,你究竟知道多少?”
当年那一起案子十分隐秘,介花弧本待与谢苏细细解说一番,听他口气,竟然亦是知情模样。也反问了一句,“你失踪之后将近一年,小潘相方被刺杀,当年内幕,你又如何得知?”
谢苏自是不愿与他讲述当年与朱雀相识一事,只道,“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。”便不肯多说。
介花弧笑道:“好。”当谢苏问到详细情形时,他也只笑笑,掉了一句戏文:“山人自有妙计。”说罢便即告辞。临行时,却还是留了介兰亭的书信在桌上。
夜色渐深,谢苏在外面走了一日,此刻也有些倦了,他无意点燃灯火,只合衣倒在床上。
今夜月亮也没有出来,室内颇为昏暗。介花弧走时房门只是虚掩,这时忽然被轻轻推开,有女子轻轻言道:“公子?”
这声音清宁柔和,却从未听过,谢苏心中诧异,并未言语。
一个白衣窈窕身影缓步而入,却也只站在门前,光线昏暗,谢苏看不清她面容,那白衣女子似乎犹豫了一下,待到看到床上的谢苏身影,方才道:“公子,你果然在。”
这一声中的欣喜再隐瞒不住,但是颇为压抑,谢苏心中更奇,暂且不语,听那女子如何说话。
果然那白衣女子犹豫了片刻,终于道:“公子,上次一别后,我……我竟已有了身孕,如今家中逼我嫁人,婚礼便在旦夕,幸得今日在街上遇见公子……”
她这番话说得又急又快,想是女孩儿面皮薄,说到这等事情只求速速说完,谢苏却已大窘,他万万没想到这女子说得竟是这等事情,连忙坐起身,道:“姑娘!我并不是你要找的那人!”
那白衣女子听得谢苏忽然开口,声音却与自己欲寻那人全然不同,这一下当真是花容变色,掩着口怔怔的,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谢苏一时间也反应过来,他深吸了一口气,并不点灯,道:“此刻房内昏暗,我不知你为何人;刚才说的话,我亦是未曾听得。你速速离去吧。”
那白衣女子“啊”了一声,心知自己遇见了一个君子人物,匆匆的行了一个礼,掩面而去。
谢苏不免叹了口气,却也未将这件事如何放在心上。
第二日,正是御剑门方家大喜之日。
谢苏起得极早,昨日虽与谢朗到了寒江江畔,但先有金错刀门中人追赶,后来谢朗又大醉,并无多少时间赏鉴一片天景致,他知自这一日起,大概再不得安宁,眼见此刻时辰还早,便静悄悄出了客栈,来到寒江江畔。
此刻天光未明,江畔上微微升腾起一层雾气,谢苏寻了块干净些的红石坐下,眼望江水,沉吟不语。
时间实在太早,江面上亦是一片空茫,连一艘小渔船也无,江畔更是渺无人迹。谢苏手拂身下红石,遥想三十几年前一片天一战,不由叹了一口气。
他这边叹息,谁料身边不远处,亦是有人轻声叹了一口气。
谢苏转头看去,心道是何人凌晨有此兴致?一看之下,却是个白衣女子,身形窈窕,面目却生得寻常,她一只手轻轻击打着江水,口中却念着:“无端饮却相思水……”一句未了,又是轻叹一声。
这一句话出口,谢苏却是一惊,听其声音,竟是那个昨夜闯入他房间的白衣女子!
眼见那白衣女子坐在江水之畔,江边石头滑溜异常,又想到她昨夜言语,谢苏不由便想:莫非是她寻找那人终负了她,这女子来江边寻短见不成?
那白衣女子此刻心思已是烦扰之极,她孤身一人来到江边,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些甚么。见得江畔竟坐了一个男子,本应不豫,但抬眼望去,见那男子神态沉静,一双眼澄明如月,心中竟莫名安定了几分。
忽又听那男子开口,声音沙哑,本不甚动听,却与他这个人的气质一般,给人一种沉静安然之感:“江边水深石滑,小心为上。”
那声音是安静的,没有多少起伏的,平平淡淡便如对一个朋友随意叮嘱一句那般,但那白衣女子听了,却如雷击一般:“是你……”
一时间她心中多少委屈,直到见了面前这个对她种种不为人知的情形全然知晓的男子,便尽在此时发泄出来,她抬起头,狠狠地看着身边不远处的削瘦青衣人:“你担心我跳江是不是?是,那人是抛弃了我,我未婚先有子,本就是个无廉耻的女子,而今日本应是我行礼之日,我,我……”
她忽然说不下去了,掩面痛哭起来。
一只白鸟在她身边翻飞鸣叫几声,倏倏地又飞走了,她没有抬头,毕竟是世家女儿出身,哭了几声又不敢放声,只强忍着呜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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