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贻香先前的确曾说过今日便能了结此案,却是说要将此案唬弄过去,哪里是说能够查明真相?众人也劝不住毕长啸,只得同时安静下来,要看谢贻香如何应答。谢贻香的满腔怒火此时已尽数消散,反而有一股说不出的失落感,她忍不住环视了在场众人一眼,只见众人望向自己的目光里,有同情、有无奈、有愤怒、有鄙夷,甚至还有几个事不关己、根本就没望向自己,愈发觉得自己走投无路。
要说她虽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,倒也有一点好处,那便是存有自知之明。正所谓“心有余而力不足”,如今看来,到底是自己的能力不足,本就不该逞强来趟毕府里的这趟浑水,所以才会造成眼下这般局面。想清楚了这一点,谢贻香悔意一生,更觉身心俱空,终于决定放弃。
既然自己已经无能为力,最终还是只能找人帮忙了。当下谢贻香便转头望向欧阳茶的徒弟冰台,缓缓问道:“我师兄先竞月,如今究竟身在何处?”
第481章 诵暗香破局入魔
谢贻香先前曾抓住冰台的话头,套问之下得知冰台曾在毕府里见过先竞月。为了问清师兄的下落,她甚至不惜以武力相逼,想要冰台交代实情,谁知却意外打翻了欧阳茶的药箱,继而滚落出藏匿已久的恒王人头。众人到底还是关心毕府里的这桩命案,谢贻香也只得将寻找师兄之事放到一旁,这才引出后面这一连串的事。而如今她既然已是走投无路,这才想起朝廷亲军都尉府的“江南一刀”眼下也来了毕府,所以才重新向冰台打听起了师兄的下落。
谁知那冰台只是冷冷回答说道:“不知道。”谢贻香却早已料到对方这一回答,当即深吸了一口气,忽然高声念道:“旧时月色,算几番照我?梅边吹笛。唤起玉人,不管清寒与攀摘……”
前厅里的众人听谢贻香忽然念出这一段东西,而且分明还运上了内力朗诵,都有些莫名其妙。莫非是这位谢三小姐因为破不了案,所以被毕家主人给逼疯了?然而稍微有点学识的人,当即听出谢贻香此刻所念,乃是南宋白石道人的一阕《暗香》,分明是一首咏梅的宋词,却不知她忽然念出这首宋词来,究竟意欲何为?
殊不知这便是谢贻香和先竞月两人之间约定的暗语。在两人幼年的时候,有一次无意中读到白石道人的《疏影》和《暗香》这两首咏梅词,都觉得词句飘然不群、格调奇深,甚是喜爱。但是相比起来,谢贻香更喜欢将梅花拟作自己恋人的这一阕《暗香》,先竞月则更喜欢以梅花寄托宋朝南渡国恨的《疏影》。于是两人因此争执不下,谁也说服不了谁,便从此订下约定,以白石道人的这两首词作为暗语。若是谢贻香收到先竞月传来的《疏影》,或者是先竞月收到谢贻香传来《暗香》,那便意味着对方遇上了极为严重的事,另一方只要听到或者见到这两首词之一,无论如何也要赶去相助。
如今先竞月奉命查办毕府里恒王遇害的命案,早在谢贻香去往江西鄱阳湖时,便已孤身来到了毕府,还曾和冰台以及常大人在私底下见过面;但从那以后,先竞月便再也没有出现过,甚至可以说是失踪在了毕府里。
而谢贻香对自己这位师兄的武功再是清楚不过,素来极其信任,先竞月能被江湖中人称作“十年后天下第一人”,绝非浪得虚名。所以她来到毕府之后,心中一直认定师兄不过是隐身在了暗处,暂时不愿现身罢了。谁知直到此刻,却依然不见先竞月的踪影,谢贻香心中也愈发变得担忧起来。到此时她对此案已经无能为力,又被毕长啸逼到这般绝境,不得已之下,只好将这一阕《暗香》高声念出,想要以此唤得先竞月现身。
虽说谢贻香年纪尚轻,以致功力不深,但在她“秋水长天”的内力催动下,这一阕《暗香》也足以刺破厅外淅淅沥沥的小雨,响彻于整座毕府当中。可是伴随着谢贻香不断吟诵出的词句,先竞月到底还是没有出现。
难不成师兄当真是在毕府里出了什么意外?谢贻香越念越觉得惊惶,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小,待到她有气无力地念完最后一句“又片片、吹尽也,几时见得?”整个前厅里已然是一片寂静,只有厅外的细雨声点点洒落,哪里有先竞月的身影?正如这阕《暗香》的最后一句,当真是“几时见得”?
谢贻香不禁万念俱灰,心中已近乎崩溃,哪里还顾得什么恒王遇害、关公显灵?当即狠狠盯死冰台问,咬牙切齿地问道:“你……你告诉我,我师兄他……他究竟出了什么意外?是不是你害了他?”
那冰台见谢贻香目露凶光,不禁暗自戒备起来,依然冷冰冰地回答道:“不知道。”那毕长啸哪里知道谢贻香和先竞月之间约定的暗语?眼见谢贻香莫名其妙地念了一首词,还以为她是在故意装疯卖傻,又想将此事唬弄去过,当即大喝道:“谢贻香!我在问你话!你究竟能不能找出杀害恒王的真凶?你若是破不了此案,那便休怪我毕长啸翻脸无情!”
那常大人和宋参将二人对望一眼,心中都暗自思索道:“这位谢三小姐到底只是个官家小姐,虽然的确有些能耐,到底还是解不开毕府里的这桩命案,而且还将局面弄得如此尴尬,真不知应当如何收场。”当下两人又出来和稀泥,开口劝解几句,谁知那毕长啸脾气上来,连同两人也是一通臭骂。两人惊怒之下,倒也不好再说什么。
如果仅仅只是查不出此案的真相,对谢贻香而言最多只是失落罢了,谁知自己刚刚已经念响了约定的《暗香》,师兄却依然没有出现,这便意味着先竞月一定是出了意外,又或者早已不在毕府,甚至还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……否则即便是天大的难处,只要先竞月听到这首词,说什么也该现身相见了。
这一结论对谢贻香而言,无疑是雪上加霜,心底更是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。茫然中她忽然瞥见那个覆盖在斗篷下沉睡的得一子,就仿佛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似的,立刻脱口问道:“得一子,你执意要随我同来毕府,分明是对此案有所了解……是了,你方才还教我向那尊关公雕像叩首,可见你知道的必定不少……你早就知道杀害恒王的凶手是谁,是也不是?”
她话音刚落,便听斗篷下的得一子冷笑了一声,显是并未睡着。只听他淡淡地说道:“你才是破案公差,又何必要来问我?”谢贻香听他的言下之意,似乎果然知道些什么,只是不愿开口而已,当下连忙踏上两步,追问到:“你这妖道,究竟是什么来历,又知道些什么?事到如今,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?你就不怕我拿你回刑捕房严刑拷问?”
那得一子忽然叹了口气,冷笑道:“我早已说过,此案再是简单不过,便是‘恒王命丧于毕府’。整个案子像极了一个大圆,开始于‘恒王命丧于毕府’,经过三个月的查办,绕出一个大圈,结论依然是‘恒王命丧于毕府’;至于你今日前来,虽然的确查问出不少隐情,但到头来还是在绕圈子,又回到‘恒王命丧于毕府’这个起点。同样的道理,往后无论你们如何彻查此案,也一样会回到相同的起点,又何必徒费心力?”
谢贻香此时哪有心思悟玄机、猜哑谜?当即问道:“我问的是凶手!三个月前在毕府里杀害恒王的凶手!这个凶手到底是谁?”那得一子干笑一声,说道:“凶手到底是谁,你其实早就知道了,又何必要来问我?”
谢贻香顿时一愣,脱口问道:“我早就知道了?”得一子冷冷说道:“你当然知道,但你却不知道自己已经知道。所以要寻真凶,到头来还得由你自己来问你自己,究竟知道了些什么。”
听到得一子这一番夹缠不清的话,在场众人都是云里雾里、不知所云,想必是这个疯疯癫癫的少年又在胡言乱语。可是这话传到谢贻香耳中,却仿佛是一记晨钟暮鼓在她心间敲响,继而声音越来越大,到后来就仿佛是炸响了一道晴天霹雳;而谢贻香也终于明白了得一子的意思。
当下谢贻香便转过身来,直视那毕长啸的双眼,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毕长啸,你当真要我侦破此案?”
那毕长啸见她神色奇怪,心中顿时泛起一丝莫名的不安,却又不甘示弱,争锋相对地喝道:“当然!我毕长啸说话算话,你若是找不出杀害恒王的凶手,那便休想离开我毕府半步!”谢贻香又问道:“你不后悔?”毕长啸怒道:“我当然不后悔!”
谢贻香缓缓点了点头,当即环视了在场众人一遍,目光依次扫视过在座的毕长啸、毕忆潇、毕长鸣、毕忆湘、福管家、屠凌霄、欧阳茶、冰台、赵若悔、常大人、宋参将、得一子、海念松和尚和墨隐,口中喃喃说道:“很好……很好……是你们逼我……。”说着,她便将腰间的乱离连同刀鞘一起解下,用力握在手中
看到谢贻香这般形貌,众人都有些不寒而栗,不知这位谢三小姐究竟打算做什么。只听谢贻香再一次问道:“我最后给你们一次机会,当真要我侦破此案?”那毕长啸也不理会其他人的意见,抢先喝道:“废话少说!你到底有没有这个能耐?”
只见谢贻香突然哈哈一笑,神情也变得有些癫狂,自言自语般地说道:“既是如此,那么一切后果,由你们自负!”话音落处,她猛然挥出手中乱离,用乱离的刀鞘狠狠砸在自己头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大响,显是敲得不轻。
然后谢贻香便翻起一对白眼,跌跌撞撞地走出几步,继而指着那毕忆湘笑道:“你不是自称关公转世,乃是神灵附身?那好……我便让你见识见识,什么才是真正的魔王附身……”
说完这话,便见谢贻香双腿一软,当场摔倒在地。众人隔了半响,这才相继回过神来:这位谢三小姐,居然用刀鞘把自己给敲晕了?
第482章 传孝道半语挑怨
难道这位谢三小姐当真疯了,所以才会恨下重手,用刀鞘把自己敲晕?又或者是她心知自己无法侦破此案,却又被毕长啸以言语逼上绝路,所以才行此苦肉之计?眼见谢贻香倒地之后,人虽已昏迷了过去,身子却还在不停地抽搐,可见她刚刚朝自己脑袋上来的这一击决计不轻。
众人震惊了许久,才有人脱口说道:“哎哟!这……这又是何苦?”那毕忆潇过连忙吩咐自己身后的丫鬟,要去将谢贻香扶起来,又向那欧阳茶说道:“有劳欧阳先生大驾,还请你赶紧看看谢家妹妹的伤势。”
那欧阳茶刚点燃一锅旱烟,还没来得及吸,谢贻香便毫无征兆地闹出这一幕来。听到毕忆潇的吩咐,他便起身走向厅中上,打算查看谢贻香的伤势。却不料本已晕死过去的谢贻香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,嬉皮笑脸地盯着欧阳茶,那欧阳茶当场吓了一跳,脱口道:“你……的……你先别动,让我看看你的伤!”
哪知谢贻香却并不答话,忽一伸手,便将欧阳茶手里的旱烟杆抢了过来,用衣角略一擦拭烟嘴,便将旱烟杆径直塞进自己嘴里,继而深深地吸了一大口。众人看她吸食旱烟的这副神态,少说也是几十年的老烟枪,愈发感到惊奇。要说这位谢三小姐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,而且又出生于官宦世家,如何会染上这等嗜好,而且举止还是如此之老练?再看她的神情,更是一脸欢愉无比,分明是烟瘾发作后的“久旱逢甘霖,他乡遇故知”。
谢贻香毫不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,转眼间便将欧阳茶刚装的一锅旱烟尽数吸完,然后向欧阳茶探出手来,竟是要讨要欧阳茶腰间的那一袋烟丝。那欧阳茶的惊讶顿时变作愤怒,当即厉声喝道:“你这丫头,好没教养!”
谢贻香却是嘿嘿一笑,扬声说道:“医者,治病救人也,此乃万古不变之真理。若是有病不治、见死不救,哪有资格自称医者?更谈不上是什么神医了。眼下我身体有疾,你这袋烟丝便是救治我的良药,你当然应该给我。否则鼎鼎大名的‘泰山神针’,岂非是沽名钓誉之辈,枉负了‘神医’这个称号?”
众人听她这一开口说话,虽然声音还是谢贻香的声音,但是言语间的腔调却已大变,和谢贻香原本那坚决却又带点稚气的感觉截然不同,乃是一种油嘴滑舌的世故感,像极了市井里的泼皮无赖。那欧阳茶不料对方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,顿时将他僵在当场,过了好久才回过神来,怒道:“简直是一派胡言!我欧阳茶行医一生,几时听说过烟丝可以治病救人?最多不过是有些镇痛的功效,哪里算得上药?你……你这丫头,分明是烟瘾发作,要来……”谢贻香却懒得和他废话,当即自行动手,又将欧阳茶腰间的那袋烟丝抢了过来,嘴里笑道:“所谓心病还需心药医,这袋烟草,便是治我心病的心药,当然也是药。”
要说这谢贻香到底只是个小姑娘,而且又是谢大将军家的三小姐,那欧阳茶被她抢去旱烟,还受了她一顿数落,倒也不好和他发火,只得呆立当场,好不尴尬。眼看谢贻香又塞满了一锅旱烟,从自己怀里摸出火折子点燃,熟练地吞云吐雾,那主人席位上的毕长啸再也按捺不住,厉声喝道:“谢贻香,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?休要在此装疯卖傻!你既然找不出此案的真凶,那便留下罢!”
谢贻香深吸了两口烟,这才瞥了一眼毕长啸,随即双手作揖,朝那主人席位上的毕长啸一拜到底,嘴里恭声说道:“有道是‘百善孝为先’,本朝更是以孝治国,而今郑国公身体力行,以如此方式孝敬自己的母亲,当真是别开生面,令毕府上下大放异彩,足以成为后世之人的楷模,不得不令人五体投地。依我看来,什么《二十四孝图》,都不过是些萤火之光,哪里及得上郑国公大人的皓月之明?从今日起,这《二十四孝图》只怕要改上一改了,变作《二十五孝图》才对,开篇便是‘长啸侍母’的故事。”
说到这里,她仿佛是恍然大悟,又补充说道:“是了,从明日起,我便去茶馆里找那些说书的,让他们帮忙将此事传扬出去,也好让世人得知郑国公的善举,为毕家增光添彩。最好便从山下先锋村里的那间茶馆开始,不知郑国公大人意下如何?”
那毕长啸当即勃然大怒,气得从椅子上径直跳了起来,指着谢贻香厉声喝道:“你……你活得不耐烦了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他盛怒之下,竟说不出话来。
谢贻香又夸张地叹了口气,吞吐着旱烟说道:“我也知道郑国公为人谦逊,不爱出这种风头,虽是做了善举,却也不愿让我将此事流传出去,所以才要找个借口,将我扣留在这毕府当中。可是眼下除我之外,在座的分明还有这许多人,大家也都听到了郑国公的善举;即便是我不多嘴,难保别人也不多嘴。照此看来,莫非郑国公竟要将在场所有人都留在毕府?又或者,嘿嘿,是要将大家给……灭口?”
这话一出,众人顿时哗然开来,谢贻香这番话虽然明显是在挑拨离间,但当中的道理却是丝毫不差。要知道和自己母亲发生这等**之事,若是传了出去,那往后也别再做人了,更何况是毕长啸这等身份地位。除了毕长啸和自己母亲的丑闻,在座众人今日还亲耳听到了不少毕府里的其它隐私,试问毕长啸身为毕府主人,又怎会轻易善罢甘休?
即便是毕长啸这个草包先前没能想到这一点,可如今听了谢贻香的话,也难免不会生出这个念头。再说眼下除了毕长啸之外,毕家的“女财神”毕忆潇和福管家二人皆是老谋深算之辈,说不定早就有了这个念头。
想明白了这一点,众人当即纷纷望向毕长啸,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开口,都说自己绝不会泄露毕府里的市。那毕长啸一来羞愧难当,二来又无法反驳,三来听了谢贻香的话,也当真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,一时间竟是手足无措,只是反复念道:“胡说八道……胡说八道……”而谢贻香将局面搞得鸡飞狗跳之后,则是在旁笑而不语,自顾自地吸食着旱烟。
就在这前厅里的一片哄闹声中,忽听那海念松和尚粗着嗓子大声喝道:“好家伙!一石惊起千层浪,半语挑拨万般怨!你这妖孽,究竟是谁?”众人惊愕之下,连忙朝他望去,只见那海念松和尚依然在椅子上盘膝而坐,却已是怒目圆睁,正恶狠狠地盯着谢贻香,眼光中分明已透露出了杀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