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竞月当即侧身,从言思道身旁走过,忽然低声说道:“我已是个废人,你又何苦还来算计于我?”
这句话虽然说得小声,但在言思道耳中听来,竟仿佛是晴天霹雳一般的响亮。原来先竞月和自己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,却是因为他武功尽失?言思道深知先竞月从来不打诳语,他既然说自己已是废人,那便决计不会有假。不料自己千算万算,却没算到先竞月昨夜受的伤居然如此严重,连一身功夫也化为乌有,言思道大惊之下,顿时有些不知所措,脱口说道:“你……你大可放心,待到此间事了,哪怕是寻尽天底下所有的奇珍秘方,我也一定能想到办法,治好你的伤。”
先竞月见他这副焦急的神色,眉宇间竟不似作伪,反倒安慰他说道:“无妨。”说着,他又傲然一笑,说道:“莫要忘记,你还欠我一刀,他日我必将前来找你讨还。”
先竞月说完这句,当下手按腰间的纷别,大步踏出松萃楼去,片刻已消失在了黑夜之中。言思道只是在酒楼门口呆立不语,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,才听到身后一个苍劲的声音缓缓说道:“萧先生切勿见怪,老朽并非有意要偷听你与竞月公子的对话。方才你曾夸赞老夫那一套‘惊龙七式’光耀武林,既然竞月公子如今无法随你同行,那便由老夫陪你走上一趟,如何?”
言思道蓦然转过头来,但见身后是个干瘪的白发老者,一双眼睛却是精光闪闪、凌厉逼人,正是那号称“岳阳陶朱”的章在野章老太爷。眼见这章老太爷主动请缨,言思道迅速回过神来,当即笑道:“老人家您来得正好,方才人多嘴杂,有件私事倒是忘记告知于你。那日在净湖侯府之中,我曾当面答应于你,定要替章二公子揪出元凶。幸得这些天来不辱使命,眼下我已将此事查得清楚。”
那章老太爷方才亲眼看见这个“萧先生”仅凭一张利嘴,便唬得群雄俯首,就连堂堂的武林盟主也要听他安排,可见绝非等闲之辈。自己此刻之所以去而复返,便是心挂此人曾经许下承诺,要替自己已故的二儿子找出凶手。此刻听闻言思道果然不负所托,当即脸色一沉,有些激动地喝道:“说下去!”
言思道微微一笑,缓缓说道:“那所谓的‘龙女’不过是个幌子,她身边的‘太白金星’才是主谋。而此人的真实身份,乃是神火教座下的五行护法之一、正北位方向的流金尊者,用的是‘天露神恩心法’的魔功。”
顿了一顿,他又正色说道:“我若是所料不差,那号称‘东方有一凤,一鸣洞庭春’的方东凤,其实也是神火教的人。而那流金尊者,不过是他的帮凶爪牙罢了。章老太爷此番与我同去,正好可以与他们当面对质,从而替章二公子伸冤雪恨。”
第157章 英雄末路
今夜的岳阳城格外宁静,仿佛是一个浓妆少女,到这夜凉如水之际,终于繁华褪去,露出卸妆之后的孤寂。
先竞月独自在黑夜下的街道上穿梭,但听周围没有一丝一毫的杂音,居然可以依稀听见城西方向那洞庭湖水轻轻拍岸的声响。想来是在自己昏迷的这一天里,谢擎辉大军来临的消失已经传遍全城,百姓们或收拾细软远遁,或关上屋门回避,所以再不敢贸然上街游荡。
眼见这安享太平十多年的湖广之地,就要再一次被战火点燃烽烟,而先竞月自己,也是促成这场浩劫的元凶之一。一时间,他只觉心中有些堵塞,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。
不止只是这湖广的百姓,还有朝廷军队和武林人士,甚至那些江望才手下的那些个帮众,都将会是此战的受害者。
究竟是为国除贼要紧,还是保民安宁要紧?
先竞月强行压下自己有些激荡的心念,看来那谢贻香的二哥谢擎辉,果然是个将帅之才,昨夜才从洞庭湖上赶去承天府,此刻便已将那两万大军调度过来,正是合了兵贵神速之道。虽然言思道曾妄下论断,说这位小谢将军远远不及谢封轩的风采。但试想谢擎辉这些年在漠北砺炼,早已深得战场上精要,加上又或多或少地继承了一代战神谢封轩的血统,他日必定也能大放异彩。
再加上还有个神鬼莫测的言思道,躲在暗处替谢擎辉的大军运筹帷幄,继而挑动各方势力从旁协助。以此眼下的局势看来,所谓得道者多助,失道者寡助,无论是那江望才也好,又或者是方东凤也好,此战自是必败无疑。
既然如此,如今武功尽失的自己,也应当功成身退了。
想到这里,先竞月顿时觉得一身轻松。自己这次前来湖广,原本是受谢封轩所托寻得谢贻香,借她刑捕房捕头的身份,一并入川查明一桩悬案,不料却被言思道硬生生地拉扯进湖广的这场争斗当中。眼下既已抽身出来,无论如何,首先还是要先找到谢贻香。
那日在洞庭湖上据庄浩明所言,谢贻香自从在龙跃岛上救走江望才后,便至今未曾现身露面,多半仍旧与那江望才在一起。然而明日的战事一起,洞庭湖多年的经营危在旦夕,江望才必定不肯轻易放弃。不管他洞庭湖内部分裂成了如何模样,这个江望才多半也要回到龙跃岛上坐镇大局,如此一来,谢贻香岂非也将现身龙跃岛?
既然终究避不开洞庭湖上的这场战事,那又何必要躲?自己大可以再去龙跃岛,赶在大军进攻之前找到谢贻香。
先竞月心意一决,当即顺着那洞庭湖水的声音,自城中一路向西而去。不过片刻功夫,他便已看到那夜色下微泛月光的洞庭湖,但见湖边一座高台拔地而起,上面竟是乱七八糟的横梁砖瓦,铺洒了一丈多厚,依稀可以辨别出是座楼阁的残骸。然而先竞月却哪里知道,这便是前些日子激战中被刑捕房一行人所毁去的、江南三大名楼之一岳阳楼。
先竞月从高台上那堆废墟中凝神眺望,却见整个洞庭湖沿岸尽是漆黑一片,湖边看不见一艘船只,就连平日里捕鱼为生的渔船也不见一艘。想来多半是眼下大军将至,那郑千金或者江望才情急之下,索性使出一招坚壁清野,将这湖面上的舟楫尽速撤离去了。
先竞月心中微惊,眼下洞庭湖上没了船只,非但大军不能渡湖,就连自己也无法赶往那龙跃岛了。自己这一路上暗中调息过真气,但觉百脉不畅,内力全无,果然如同那位叫冰台的少女所言,自己浑身上下的经脉已然作废。
然而先竞月的刀法源自杀气,丝毫不受内力的局限。眼下既没了内力护体,去承受出刀之后的力量反噬,大不了与敌人同归于尽便是。想到这点,先竞月傲气陡生,自己一生大小数十战,从来就没此刻这般畏首畏尾过,既然无船可渡,那便游水过去,最多是把一条性命丢在龙跃岛上,也胜过这般窝囊地活下去。
当下他举步走下高台,径直踏入了冰冷的洞庭湖水中。猛听身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冰冰地说道:“我还以为你异于常人,能将得失看得淡了。原来最后还是想要自寻短见。”
先竞月倒是识得这个声音,正是之前替自己疗伤的那个冷冰冰的少女冰台。想不到她竟然尾随自己到了这里,要不是自己重伤之下内力尽失,也不会直到此刻才发现她的存在。
要知道先竞月本就极少说话,当此时刻,更不愿出声解释,只是自顾自地向湖水深处走去。眼看湖水漫过腰身,便听耳边衣带风响,身后那冰台已然飞身而上,伸手拉扯住他背后的衣衫,冷冷说道:“不过是失去了武功,这便值得你寻死了?好男儿只要雄心壮志不灭,无论有没有武功,一样可以纵横天下。”
眼下先竞月虽不是要投湖自尽,但其实却也和寻死没有什么区别。当下他淡淡地说道:“与你无关。”冰台脸色一寒,当即松开了手,冷笑道:“很好,那你这便去死好了。待到我想出法子替你恢复功力之时,不要后悔便是。”
先竞月微微一怔,她这话分明是说有方法可以治好自己的伤。然而那冰台说出这番话后,便不再多言,难不成是要自己开口,去恳求于她?
先竞月这一生几时乞求过别人?当即说道:“不劳姑娘费心。”说着,他双脚发力一蹬,便要往湖中游去,却立时呛了一大口水。这才陡然想起,自己根本就不识水性。
那冰台虽然医术高绝,但毕竟是个年方二十的小姑娘,素来跟随师父以金针之术救人性命,少有涉足江湖,又几时同先竞月这等脾气的人打过交道?她听先竞月出口拒绝,也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猛一跺脚,溅了自己一身水花。
先竞月在水中猛咳几声,吐出嘴里的湖水。正要起身再游,猛觉身子一轻,却是被那冰台径直从后面拉住了腰带,将他凭空提起。那冰台手上发力,便如同拧小孩似地将先竞月拧上了岸。
第158章 墨之守御
须知先竞月出道自今,所遇之人对他即便不是恭敬有力,也定是心怀畏惧,何曾有人敢这般“羞辱”于他?他顿时拔出腰间的纷别,沉声喝道:“放手!否则休怪我刀下无情。”
他这话倒不是恫吓,若是逼得自己杀念一起,照样能以杀气御刀,使出那招“独劈华山”来。谁知他话音刚落,手中的纷便被冰台劈手夺了过去。眼见自己居然沦落至此,先竞月气急败坏之下,简直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。
那冰台显是自幼得遇名师指点,武功倒也不俗,此刻手中拧着一个成年男子,也丝毫不见她如何吃力。只听她冷冷说道:“你一日没能恢复功力,便仍旧是我的病人。你若是死了,岂不坏我名声?”
说到这里,她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容,嘴里仍是冷冰冰地说道:“如今你然经脉虽损,却并非不能医治,而是没有所需的药材。就好比是再好的厨师,也不能胜任无米之炊。从今以后,你便留在我的身边,等我找齐了所需的那几味药材,便可替你续接受损的静脉,从而恢复武功。”
谁知她话音刚落,还没等到先竞月的回答,便听不远处一个女子的声音含笑说道:“姑娘这番话当真有趣得紧。莫非你是想一路陪同竞月公子,前去寻访他未过门的妻子么?”
冰台此刻一番心思都在先竞月身上,哪会想到身边还有旁人?陡然听到这女子的话,她不禁脸上一红,大声说道:“是谁不知羞耻,躲在那边偷听我们说话,速速给我滚出来!”
却听那女子的声音幽幽说道:“从明日起,这个看似太平的天下,便要重归战乱、烽烟四起了。不料两位还有闲情在此打情骂俏,当真是好兴致。”
那冰台一愣之下,手中的先竞月已奋力挣脱开来,伸手夺回了自己的纷别,沉声问道:“蔷薇刺?”
伴随着先竞月的话音落下,但听夜色中一阵车轴滚动声响起,一张轮椅已从高台上那岳阳楼的残骸后面摇了出来,车上之人黑色长袍,用一个勾勒有红色蔷薇的乌木面具遮盖住了面容,正是那个令天下官员谈虎变色的杀手“蔷薇刺”。如今她虽然重新戴上了面具,却并未再刻意掩饰自己女子的声音。
那冰台少有接触武林之事,连这“蔷薇刺”的名头也没听说过,当即两条秀美深锁,一双手悄然捏住了腰囊里的金针,嘴里冷冷问道:“你是谁?想做什么?”一旁的先竞月已开口遥遥说道:“姑娘别来无恙。”
冰台听得先竞月开口招呼,不禁微微一愣,问道:“你认识这个残废?”那蔷薇刺却也不动怒,只是淡淡地说道:“这位姑娘切莫误会,我与竞月公子不过是萍水相逢,有过一夜之缘罢了。他自有未过门的妻子,心中当然容不下别人。”
冰台这次听得清楚,不禁转过头来望向先竞月,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:“你已经有妻子了?”先竞月暗叹一声,自己和谢贻香虽有婚约,却毕竟还没完婚,算不得夫妻。当此时刻,他也不愿多做解释,只是点了点头,便向那蔷薇刺说道:“姑娘现身此间,不知有何指教?”
蔷薇刺似乎在面具后笑了笑,说道:“竞月公子此言差矣,好像却是我先来到这里的。说来却是你们打扰了我。”说着,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,但见高台上那一大堆岳阳楼的废墟中,相继窜出几名精壮的汉子,满身都是灰尘泥土。当头的一人恭恭敬敬地向蔷薇刺行礼,躬声说道:“启禀师姐,此间之事已然办妥,可是要前去下一处地方?”顿了一顿,他又望向先竞月和冰台两人,低声问道:“是否要将这两人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