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下张难非瞪了那萧先生一眼,便神气十足地坐回到楠木椅上,其他人见他此举,也先后归席而坐。陆小侯爷待众人都坐好了,这才回到了大堂正中的虎皮椅上坐下,让先竞月坐在自己的左侧,只留那萧先生一人站在堂中。
眼见众人如此听话,萧先生当即露出满意的微笑。他目光绕场一周,依次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,最后在一个满脸油光的中年胖子的身上停下,却是那松萃楼的唐老板。
唐老板此刻正含着一支光彩夺目的纯金烟杆,见这萧先生盯向了自己,当下冷冷地一笑。众人也不见他如何张嘴吸气,嘴里旱烟的烟锅却突然变得陡亮,继而“噗”的一声轻响,居然自烟锅里腾起一尺多高的火焰来。
但凡是吸旱烟的人都知道,嘴里吸得越猛,烟锅里的火星也便越旺。而今这唐老板居然吸出一尺多高的火焰来,其内力之深可想而知。眼见他露出这手功夫,张难非一干人都暗自喝了声采。想不到这个出身黄山派的酒楼唐老板,居然能在壮年之际便将黄山派的“春秋正气”练到如此地步,当真是难能可贵了。
第87章 三寸不烂
眼见唐老板露出这一手功夫,那萧先生脸上顿时露出惊惶的神色来,大家看在眼里,自然以为他是害怕了唐老板的功夫,不禁暗自好笑。却听那萧先生长长地叹了口气,似乎有一股说不出的惋惜之情,缓缓地说道:“大好的‘双龙戏珠’,却何苦要这般糟蹋?”
唐老板当即微微一怔,脸上的神色甚是奇怪,随即反问道:“莫非你识得这‘双龙戏珠’?”
众人都不明白两人所谓“双龙戏珠”是什么东西,萧先生已侃侃而谈起来,说道:“这‘双龙戏珠’乃是旱烟中的极品,本名‘麓生叶’,产于东海之中的闻烟岛。需得满足‘食海水,忌雨水,喜朝阳,避晚霞’这四条,方能生长到一尺来高,是以往往百株之中,方能得其一二株。待到晒制成旱烟,不但深得香、浓、醇、润、雅这五字精髓,更奇的是燃吸之时,青烟只做两缕盘绕,寥寥不绝,恰似两条腾飞的青龙,因此才被称作‘双龙戏珠’……”
这番话直说得唐老板目瞪口呆,他忍不住大声接口说道:“正是如此!小弟烟锅里正是那‘麓生叶’。正如先生所言,除了这两缕青烟,那烟锅里燃着的火星,自然便是‘双龙’所戏之‘龙珠’了。哈哈,要知道我们这些吸食旱烟之辈,都喜欢给旱烟取个诨名,反而不知其本名,所以世人知道‘双龙戏珠’的倒不算少,能叫出‘麓生叶’这个名字的,必定是此道中的大行家了!”
萧先生只是微微点头,又叹了口气,说道:“既然唐老板也是此道高人,却何苦要焚‘珠’毁‘龙’?想你家产万贯,自然是不稀罕这点银钱。然而世间上品易寻,知音难求,就好比是吴道子的画,世上愿掏千金买之的人大有所在,却不过是‘金主’罢了;但是能看懂吴道子画中真意的人,大多乃是清啸山林的风流之士,又哪能拿出千金来买?可是他们却是‘知音’。如今唐老板做‘金主’之举,似这般浪费于它,岂不是让‘知音’心寒了?”
这萧先生每说一句话,那唐老板便点一下头,等他说完,唐老板整个人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满脸肥肉颤抖不休,嘴里喃喃念道:“对!说得对!吴道子的画,当今天下又有几人能看懂?想不到世间居然还有先生这般行家!”顿了一顿,他激动地说道:“小弟生平有两大喜好,一者乃是旱烟,一者便是丹青。今日听闻先生的金玉良言,当真受益匪浅,能够得见先生这般人物,小弟足慰平生了。”
说着,他急忙走上两步,从腰间解下一个锦袋来,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到那萧先生面前,恭声说道:“请恕小弟愚钝,枉令知音寒心。先生若不嫌弃,这袋‘麓生叶’还请笑纳。”
众人虽是外行,但听得两人这番对话,也知道这个什么“双龙戏珠”极是名贵,此时见唐老板竟然全部拱手送给那老穷酸,张难非一行人不由得大感惊异。想不到这个一向吝啬小气的唐老板,居然也有如此大方的时候。
那萧先生却不接唐老板这袋“双龙戏珠”,只是摇了摇头,伸手从后腰摸出了一支乌黑的旱烟杆来,笑道:“唐老板勿要怪罪,并非是老夫不领你的情,而是不敢暴殄天物。要品尝这‘麓生叶’,一观‘双龙戏珠’的盛况,当然只有唐老板的这支金龙烟杆,方有这一资格。这就好比作画,好笔需得配好墨,好墨还需配好纸,而老夫手里的这支烟杆只是凡品罢了,是以万万不敢糟蹋唐老板的‘麓生叶’。”
说着,他从自己的烟袋里拈出一卷乌黑的烟丝来,小心翼翼地塞进自己烟杆的烟锅里。旁人倒还罢了,那唐老板却顿时面色大变,颤声惊呼道:“你……你这可是南洋鬼岛的‘粟合子’,世人称之为‘吞火烟’的……你……你是从哪里搞来的?”
萧先生笑嘻嘻地将烟锅里的烟丝点燃,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漆黑色的烟雾来,笑道:“唐老板果然好眼力,不错,这正是南洋鬼岛的‘粟合子’。此烟奇就奇在它燃烧之时,虽然同普通的烟草一般火星明亮,但燃烧之处却不会有丝毫热力,即便是徒手将火星捏灭,也不会被火灼伤,所以诨名叫做‘吞火烟’。据说此烟乃是……”
听他说到这里,为首的‘大庸之剑’张难非再也按捺不住了,当即扬声喝道:“你们说够了没有?你既然是来替陆小侯爷还钱的,那便把银子拿出来。待到此间事了,就算你们两个要聊上个三天三夜,那也悉听尊便。”
萧先生当即嘿嘿一笑,伸手将那自己那袋“吞火烟”塞到唐老板手里,说道:“这袋烟反正是那福建童夜哭送给老夫的,今日得见知音,这便送给唐老板了。待到老夫先解决完此间的麻烦,我们届时促膝长谈,再好好聊一聊丹青的风流。”
唐老板见他居然肯将这袋市价三百两银子一钱的“吞火烟”送给自己,当即大喜过望,嘴里推辞道:“这如何使得?”手里却将整袋烟接了过来,迅速塞进自己怀里。眼见那萧先生含笑不语,只是望向自己,当下唐老板一摆手中的烟杆,扬声说道:“正如先生所言,世间上品易寻,知音难求,今日既然见到先生,那还说什么银子的事?说实话,那十万两对小弟来说,不过是九牛之一毛,我唐永祥今天便交了先生这个朋友,陆小侯爷所且的账,就此一笔勾销!”
听到唐老板这话,张难非一干人等顿时大惊失色。直到此时此刻,他们才终于明白,原来眼前这个老穷酸模样的萧先生,口口声声所谓的替陆小侯爷还钱,竟然是要空手套白狼,凭借自己的一条三寸不烂之舌,将在场的九个债主一一摆平。
第88章 强词夺理
此番众人以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为首,前来找这陆小侯爷讨债,相互间早已商量妥当,自当共同进退。谁知那唐老板三言两语值间,便说自己的十万两银子不要了,为首的张难非连忙双眉一扬,大声说道:“唐兄不可……”
他话还没说完,那萧先生的面色陡然一寒,打断他的话冷冷说道:“唐老板这么说,岂不是瞧不起老夫了?”望着那唐老板的一脸茫然,他傲然一笑,又说道:“既然唐老板当老夫是朋友,那么老夫便决计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吃亏。十万两白银,一文钱都不会少,我自然会替陆小侯爷给你一个交代。”
唐老板先是一愣,然后连连点头,笑呵呵地说道:“悉听尊便,悉听尊便。”说着,他的人已坐了楠木椅上,自顾自地把玩着那袋“吞火烟”,满脸都是欣喜之色。
平日里最为抠门的唐老板,居然第一个被这萧先生摆平,众人虽是惊愕之余,却不禁对这个老穷酸生出一丝倾佩,陆小侯爷更是喜出望外,在虎皮椅上呵呵直笑。先竞月一直冷眼旁观,眼见这萧先生的行为举止,他对此人身份的怀疑却是越来越重,隐隐已有了六分把握。
只见那萧先生退开两步,重新站到了大堂正中,随即转过头来,望向左首第一个位置上的张难非,面带微笑地吸了一口手里的旱烟。
张难非深深地吸了口气,当然明白这萧先生的用意。既然今日前来讨债的九个人,乃是以自己为首,那么这萧先生如果不能将自己说服,那么无论他向其他人灌什么迷魂汤,都是白搭;反过来说,这萧先生如果能将自己说服,那么其他人自然便可迎刃而解,逐一击破了
相通了这点,张难非当即抢先说道:“欠债还钱乃是天经地义,这位萧先生既然是读书人,自当明白这个道理了,何况我们又立有白纸黑字的借据,上面将还款的期限写得一清二楚。我虽不知先生是什么来路,但想来无论是武林还是翰林,又或者是朝廷,这欠债还钱也是大家相同的规矩,要是规矩坏了,人心也便坏了,非但后患无穷,还会遗患后人。所以今日我等若是收不回各自那十万两银子,那么无论先生说什么,都是在浪费唇舌。”
须知张难非毕竟是武陵剑派的掌门人,又是湖广武林的一号人物,此番这一开口,言辞间竟是有理有据,滴水不漏,在场众人都不禁暗自喝了声彩,都等着看那萧先生要如何应对。
萧先生听得甚是仔细,待他说完,这才吐出一口烟来,微笑着缓缓说道:“张大侠所言极是,规矩固然不可乱,老夫扪心自问,也不敢做出欠债不还的事来。然而俗话说得好,‘法不容情,法外开恩’,即便是铁一般的律法之外,也尚且有人情可言。而今朝廷军饷被劫,湖广的战势一触即发,在座诸位都是心知肚明。这位陆小侯爷义薄云天,誓要让湖广百姓避免这场灾祸,也是让诸位可以安享太平,这才奋然而起,筹款相助。没错,他的确是向在座的诸位借了不少银钱,然而这些钱对诸位来说,只怕都如唐老板一般,乃是九牛一毛罢?相比之下,陆小侯爷自己的一百万两银子,却是倾尽了家财。即便说不上是一贫如洗,却也是大伤元气了。”
他嘴里说着,脚下随即向张难非踏上两步,直视着张难非的双眼,继续说道,“的确,陆小侯爷欠债不还,张大侠今日就算是把这‘净湖侯府’给拆了,在道理上也是说得过去,然而在情理上,只怕就有些欠妥了。请诸位试想,此事若是被传扬出去,只怕江湖上那些个不明真相的庸人,多半会以为张大侠是个贪财之人,为了区区的十万两银子,就把陆小侯爷逼上了绝路,这岂不是误会了张大侠的一番好意?”
他完“好意”这两个字,语气顿时一转,不怀好意地反问道:“试问张大侠身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,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武陵剑派的声誉。而今你座下的数百弟子,都要凭借‘武陵剑派’这四个字的金子招牌吃饭,若是为了区区的十万两银子,从而让武陵剑派上百年的声誉被此等流言蜚语恣意污蔑,不值也,当真不值也。”
他这番话分明是在以张难非乃至整个武陵剑派的声誉来作为威胁了。其实那武陵剑派在湖广武林甚至整个中原武林里,口碑倒也算不上好,更谈不上有什么声誉。这一点张难非心中清楚,但此刻当着众人的面,他又如何能说自己的武陵剑派口碑极差,根本不理会自己的声誉?当下张难非沉默片刻,冷冷说道:“先生说的自然有理,但张某一早便已经说得清楚,今日之所以前来这净湖侯府讨债,倒不是为了那区区十万两银子,而是不能坏了规矩。既然先生一口一个武陵剑派的声誉,那么敢问先生,今日承蒙在座的诸位瞧得起我,让张某来主持今日的讨债之事,作为武陵剑派的掌门人,我又怎能辜负大家的信任,出尔反尔,置他们的钱财于不顾?即便是张某人乃至整个武陵剑派因为今日之举,要失德于整个中原武林,两害相较取其轻,我也决计不能失德于在座的诸位朋友。”
他这话一出,在场顿时便有好几人叫了声好,有两人更是鼓起掌来。张难非也自以为刚才这番话说得不错,正有些自鸣得意,谁知那萧先生等的便是他这句话。张难非话音刚落,那萧先生立刻扬声说道:“如此说来,张大侠今日之所以前来讨债,倒并非是不理解陆小侯爷的难处,更不是为了要自己的那十万两银子,而是要为在座的其它八位出头,帮他们讨回各自的十万两银子,是也不是?”
张难非不禁一愣,话到当口,一时竟没识破这萧先生的诡计,接口说道:“不错,确然如此,但是我此番前来……”那萧先生当即打断他的话,继续追问道:“好!大家都听见了。张大侠今日前来并无私心,根本就不是要向陆小侯爷追讨他自己的十万两银子,而是要为在座的诸位讨个公道。那么也便是说,陆小侯爷所欠大家的合计九十万两银子,只要将除了张大侠之外的每人十万两银子合计八十万两归还,那么张大侠便不再追究了。换句话来说,便是张大侠已经答应了,陆小侯爷欠他的那十万两银子,可以不用还了。”
第89章 舌灿莲花
那萧先生这番话说得语速极快,语气又是咄咄逼人,张难非一时哪里反应得过来,自己的十万两银子如何便不用还了?当下张难非猛一拍桌子,大喝道:“胡说八道,我即几时说过这话……”他话一出口,随即回想起自己和眼前这老穷酸方才的一番对答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是好了。
那萧先生哈哈一笑,这次却是缓缓说道:“张大侠,你身为一派宗师,可不能这般出尔反尔,待老夫来为你梳理一番。老夫且问你,陆小侯爷此番为了筹得军饷,以致倾尽家财,对此张大侠是敬佩而且同情的,是也不是?然而依照张大侠武陵剑派的名誉,是决计不会为了十万两银子,来逼迫为了筹饷倾尽家财的陆小侯爷的,是也不是?所以张大侠今日前来这净湖侯府,并非是要替自己讨债,只是为了帮在场的其他朋友收回借出的银两,是也不是?那便是说,陆小侯爷只需将其他债主的钱归还即可,你便不再干涉此事,是也不是?这么一来,自然便是说张大侠你自己的那十万两银子,不需要陆小侯爷归还了,是也不是?”
他每问一句“是也不是”,那张难非便跟着点了点头,直到最后一句“不需要陆小侯爷归还了,是也不是?”张难非在他这一番逻辑之下,居然根本无法分辨,情急之下,他终于咬着牙,狠狠地点了点头。
萧先生当即双掌一击,大声说道:“张大侠已不再追究他那十万两银子的借款,陆小侯爷,还不多谢张大侠?”那陆小侯爷反应倒是不慢,当即向张难非遥一抱拳,应声说道:“本侯在此替朝廷多谢武陵剑派掌门人的善举。幸亏有你这十万两银子,方能解除承天府大军的燃眉之急。”
眼见萧先生和那陆小侯爷这一唱一和,就让自己那十万两银子打了水漂,张难非气极反笑,恨恨说道:“好,好得很……”但听“啪”的一声大响,木屑四下横飞,却是他盛怒之下,内劲外泄,将自己身下那张楠木椅子坐了个粉碎。这一变故来得突然,张难非一时不查,径直一屁股坐到了地上。
在场众人见了张难非的狼狈模样,心中都暗自好笑,却又不由地对这萧先生愈发钦佩。一开始大家看他形貌,还以为这人不过是个乡野间的老穷酸,所谓的什么“闻天听派来的”,多半是他在胡扯。然而紧接着他仅凭一招“投其所好”,便轻松摆平了松萃楼的唐老板,接着又以一场嘴战,用缜密的逻辑难倒了武陵剑派的掌门人张难非,看来这个萧先生果然有些门道,绝非普通的乡间穷酸。
那张难非屁股刚一沾地,随即腰板一挺,顿时站直了身子。只听他怒道:“就算我那十万两银子全都不要了,然而此间还有八位债主,他们的八十万两银子却是一文钱都不能少。张某今日既然是在座诸位朋友之表率,那便说什么也不能让朋友们失望。倘若陆小侯爷还是无法归还他们的银钱,便休要怪我张难非无礼了。”
他这么说,固然是因为三言两语间自己便损失了十万两银子,心有不甘,要在陆小侯爷身上出一口恶气,同时也是他另有思虑。既然今日的讨债之举是以他张难非为首,只要还能帮其他人拿回那总共八十万两银的借款,他作为领头人也能理所当然地分上一份,多少可以弥补些损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