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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3节

要知道那江望才一直盘踞在这洞庭湖一带,朝廷本就无力管辖这岳阳城,眼前这岳阳城城门已有十来年没关闭过。两人当即趁夜冲进城中,纵马先后转过好几条街道,便看见两道半掩着的大门布满灰尘,破破烂烂地矗立在残旧的街道旁。
庄浩明翻身下马,一脚将门前倒在地上的石狮子出踹得飞起,顺势撞开了那两道虚掩的大门。伴随着那石狮子滚落进门后的庭院,庄浩明已大步迈入门去。谢贻香紧跟着他踏入庭院,转身将那两道破旧的大门合拢起来,踢过石狮子将门抵住。
只听庄浩明大声喝道:“陆正堂,刑捕房庄浩明再次前来拜访!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踏着满地的杂草迈向当中的厅堂。
原来这个地方谢贻香今日早间时分曾来过一次,刑捕房众人在赴那岳阳楼之约前,便将薛之殇的遗体安放在了此处。谢贻香眼见地上的砖缝中迸生出长短不一的杂草,将地面掩盖了大半,不禁心生感叹。
原来这里便是以前朝廷钦设的岳阳城府衙了。想不到这堂堂的岳阳城府衙,如今居然沦落到了这般地步,看那庭院当中的一间破落的厅堂,分明就是荒废已久的府衙公堂。
伴随着庄浩明的呼喝,黑暗中渐渐闪现出一豆火苗,一个小老头佝偻着背,颤颤巍巍地从公堂里走了出来。只见他一手举着油灯,一手紧握匕首,身上穿了一件洗的发白的官服,正是这岳阳城的府尹陆正堂陆大人。
须知朝廷曾在往岳阳城里派遣过好几任官员,却因江望才横行洞庭湖,逼得这些官员两面不讨好,先后陆续逃离,时间一长,朝廷也就不再拨发此地官员的俸禄了。如今这岳阳城的府衙内,便只剩下了陆大人这么一个小老头。
庄浩明早间来安放薛之殇的棺木时,虽然已和这陆大人打过了一次照面,但如今形势危急,此番再次相见也不得不慎重。当下他严声喝道:“陆大人,你今年多大年纪?是哪年做的官?家里还有些什么人?”
那陆大人却有些耳背,一时没听清楚,庄浩明又重复问了一遍,他才连忙回答道:“下官今年四十有八,来这岳阳上任不足三年,家中有一妻两妾,带着四个儿子都在河南老家供奉家中的老父老母。”
谢贻香听这陆大人说自己才四十八岁,外貌却已被岁月蚀刻成了一个小老头,似乎比六十七岁的庄浩明还要老些,忍不住叹了口气。庄浩明听他这番回答,当下便点了点头,稍微放下心来。
两人之前先后经历了好几场恶战,谢贻香虽然还能勉强支持,但庄浩明年近七旬,又身先士卒负了重伤,此时已是强弩之末。当下他再不言语,立刻就地坐下,缓缓运功调息起来。
那陆大人见两人这般模样,不禁大是疑惑。他正要开口相问,便听门外骏马齐鸣,喧哗声四起,顷刻间便已将府衙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。但见那墙外映射出的火光中,一道身影纵身跃上墙头,冷冷喝道:“庄老儿,有种便滚出来和我一句生死,藏头露尾,算什么男人。”正是江海帮帮主李惟遥。
谢贻香见庄浩明闭目不答,头顶上一片热气蒸腾,便踏上几步,扬声说道:“李帮主不要欺人太甚,你之前在岳阳楼上率众残杀朝廷命官,早已犯了死罪。如今此地乃是岳阳城府衙,朝廷钦定的公堂重地,你要是敢硬闯进来,便等同于谋反,是诛灭九族的大罪。到时候无论你有多么深厚的背景,只怕也没人保得了你。”
李惟遥不禁冷哼一声,谢贻香所说的“硬闯府衙便是谋反”他自然明白,不然早就招呼大家冲进来厮杀了。想不到这庄浩明居然躲进了这岳阳城的府衙之中,当真是狡猾之极。然而如此一来,庄浩明也自然成了瓮中之鳖,再也无法逃脱,自己倒也不急于这一时。当下他话头一转,沉声喝道:“莫非三小姐真以为我怕了你不成?大家不过敬重谢封轩是条汉子,这才对你礼遇有加。哼,若真撕破脸来,区区一个谢封轩,我还真不将他放在眼里。”
听他说出这番话来,显然是无言以对,只好转骂谢贻香想要挽回点面子。谢贻香不禁冷冷一笑,说道:“谢封轩又如何?我也没将他放在眼里过。”一时她也懒得和对方计较,但听地上盘膝而坐的庄浩明叹了口气,睁开眼睛说道:“我们进公堂里面去。”
当下谢贻香和陆大人一同将庄浩明搀扶进了公堂,陆大人合拢堂前大门,墙外的喝骂声立刻变得小声了。陆大人见这一老一少两人浑身湿透,满脸都是劳困的神情,连忙去后面的厨房捧出来几个黄面馒头。
庄浩明咬了两口馒头,便闭眼沉睡过去。谢贻香心中有事,虽是疲劳,却又如何睡得着?她见这府衙中连一个衙差都没有,和那陆大人攀谈之下,这才知道是由于江望才在岳阳城只手遮天,逼走了大大小小的一干官员,再加上朝廷又断了此地的相关俸禄,所以如今府衙里根本招不到公差衙役。
当下两人随口聊着,谢贻香见这陆大人凄凉,忍不住问道:“大人,眼下湖广这个局面,你的家人又远在河南,你何苦还要继续坚守在此?要是哪天江望才当真谋反,只怕第一个便要拿你来开刀祭旗。”
那陆大人连忙说道:“三小姐别捉弄下官了,大家都是朝廷中人,你又如何不了解下官的苦衷?下官留在这里虽然凶险万分,但朝廷至少还会照顾我的家人……若是下官离职遁逃,只怕朝廷非但不会放过我,还会连累到我的家人。”说到这里,他又叹息道:“如今在朝为官的,又有哪个不是如履薄冰?眼下这个世道,还真不是做官的世道……”
谢贻香听得深有同感,也忍不住叹了口气。自本朝一统天下,便有大半功臣无端被诛,即便是丰功至伟的毕无宗和青田先生两人,也已相继丧命。要不是皇帝眼下正盯着结党营私的宁慕曹宁丞相,只怕早已轮到自己谢家一门大祸临头了。
想到这里,谢贻香不禁竖起耳朵细细倾听,但闻府衙外的叫喊声丝毫不见衰减,心中又是一沉。只怕再这么耗下去,那帮江湖中人迟早会冲昏头脑闯进来厮杀,再不理会那什么谋反大罪了。
她不禁望向公堂的一角,眼见那块“公正严明”的匾额已被虫蚁蛀得千穿百孔,带着蛛网兀自靠立在墙角,心中暗想:“其实李惟遥他们就算是攻进府衙,那又有何妨?此处荒废如斯,自己三人即便是死在了里面,朝廷多半也不会知晓。”
第72章 天露神恩
又过了半个时辰,夜色愈发漆黑。庄浩明已恢复了大半气力,挣扎着起来吃了半个馒头。他这一日之内,不仅容貌衰老了十多岁年纪,那一双本来包含精光的眼睛,如今也变得有些暗淡失神。
谢贻香见那陆大人已酣睡过去,便对庄浩明开口说道:“你之后有什么打算?”
她没有叫庄浩明“叔叔”,而是直呼为“你”,庄浩明自然听出了她的不满。当下庄浩明低声说道:“贻香,事到如今,已是山穷水尽之境,只怕再没有什么转机。等到天色一亮,你便现行离去得好,李惟遥他们要找的毕竟是我,不会为难于你。”不等谢贻香答话,他又沉声道:“这是刑捕房总捕头的命令。”
谢贻香沉着脸不作回答,只是坚决地摇了摇头。
庄浩明见她这副摸样,心知这丫头一旦拿定了主意,天下再没有人能劝得了她,只得苦笑道:“外面那些要老找我报仇的人,大多是因为亲朋好友死在了我手里。虽然我只是替朝廷办事,一切依律量刑,但无论冠之以什么借口,杀人终究还是杀人,迟早会有报应的。”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,眼角泛起大片皱纹,又说道:“想我庄某人活了大半辈子,如今年近七十,也活得够长了。”
谢贻香眉头微皱,沉声说道:“莫非你还是不肯说出我们此行的目的?”她话还没说完,庄浩明便抢着说道:“贻香,你可知昨夜三更时,被那‘夺魄手’所杀死的,为什么不是小贾,而是老薛?”
听他突然提及此事,谢贻香顿时一愣。这一天时间里接连发生了太多的事情,自己一时倒把昨晚薛之殇神秘被杀一事抛于脑后了。她虽然明知庄浩明在转移话题,却也忍不住问道:“难道你已经参透了其中的玄机?”
庄浩明点了点头,缓缓说道:“方才睡上一觉,许多事反而被我相通了。那一老一少,也就是所谓的那个什么‘龙女’,我已经可以肯定,他们确然是神火教的人。那老者先后与我交战两次,一次在岳阳城内,一次在洞庭湖上,他所使用的功夫,要是我没猜错的话,正是当年神火教中至高无上的‘天露神恩心法’。”
他说完这话,却见谢贻香无动于衷,不禁问道:“这‘天露神恩心法’,莫非你没听说过?”谢贻香摇头说道:“没听说过。”
庄浩明“哦”了一声,有些意外地说道:“神火教中有四大震教之宝,至刚至阳的‘蛟龙吸海劲’,任意改变身形外貌的奇书《肉白骨》,武林七大神兵排行第三的‘乌金摩诃杖’,还有便是这蛊惑人心的‘天露神恩心法’了。当年神火教的势力遍及中原,你爹谢封轩谢便是出身于此教,据我所知,他似乎曾练过这‘天露神恩心法’的一点皮毛。莫非他从来没向你提过?”
谢贻香摇头道:“爹他很少向我提及神火教的事。”她说完这话,心中却似乎想到了什么。
庄浩明默默凝视了她片刻,点了点头,说道:“这‘天露神恩心法’严格说来也算不上是武功,而是一种蛊惑人心的幻术。换而言之,那老者所使用的其实并非是武功,而是他制造出的幻象来迷惑对手。我和他先后交手两次,却依然参不破这门妖术的真谛,这才落败不敌。所以我怀疑老薛正是中了他的这门妖术,以至于无故暴毙。至于老薛脖子上的伤痕和那支什么‘夺魄手’,多半只是障眼法罢了。”
谢贻香对此类幻术也略有耳闻,听庄浩明这么一解释,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。自己之所以看不清楚那老者的形貌,恐怕并不是什么“化气留形”的无上境界,多半也只是幻术而已。只听庄浩明又说道:“虽然我不明白他是如何将老薛杀死的,但此类妖术有一个共通之处,那就是对方的心智越强、修为越高,施术之人就越难使其中招。我们这几个人里,要数老薛的武功最弱,如果我是那施术之人,也必定会选择老薛来下手。”
不等庄浩明继续说完,谢贻香心里已是一片雪亮,当即接口说道:“所以从那个小女孩假装命丧在贾大哥马蹄下开始,到昨夜他们来像贾大哥问罪,布下的这个局看似是针对贾大哥,其实却只是要分散我们的注意,教我们猜不出他们的真正意图。只怕从我们在官道上看见那支断掌开始,他们便在暗中给薛叔叔设下了局,所以这一路上薛叔叔的神神色举止都有些怪异。”说到这里,她回想起程憾龙、贾梦潮和薛之殇三人如今都已身亡,脸色不禁一暗。
庄浩明赞许地点了点头,说道:“不错,老薛自从在官道上见了那支断掌后,便开始有了心结,施术之人若要对他下手,再是容易不过。如今看来,神火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,摆明了要让我们尽数死在湖广境内。”
谢贻香细细咀嚼着庄浩明这番话,再想起他先前说到那“天露神恩大法”时的怪异表情,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,不禁脱口说道:“你……你是怀疑这事和我爹有关?”庄浩明先前有意无意地提起了自己父亲,此刻又说出这番话来,自然是怀疑到了谢封轩的头上。
庄浩明缓缓叹道:“你虽未亲口承认,但我早就知道你此番随我同行,乃是你爹的安排,他是要你来监视我在湖广的动向。其实昨夜你的推测倒也并非全无道理,当此军饷被劫之际,我却率众前来湖广,所以你们怀疑我与那批军饷被劫有关,甚至很有可能是那江望才在朝中安插的眼线,与他同谋犯了这件案子。对此我倒也不怪你,更不怪你爹,要是我和你爹易地而处,我自己也会做这样的怀疑。”
顿了一顿,他又有些嘲笑般地说道:“所谓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,其实我之前也同样怀疑过你爹谢封轩。且不说他此番安排你前来监视于我,试问那神火教既然销声匿迹这么多年,却仍然可以在暗中存活,可想而知,在朝廷里也必然有他们的人。我甚至还怀疑我们此番在湖广所遇到的一切事情,其实都是你爹在暗中的安排,毕竟他终究是出身于神火教中的人。可是事到如今,我反而不再怀疑于他了,因为我等既已落到如此地步,对方却依然不肯罢手,倘若真是你爹的意思,难不成他连自己女儿的性命都不顾了?”
庄浩明这番猜想倒也是有凭有据,要知道谢封轩正是出身于神火教,而且是现今唯一身居朝廷要职的神火教前教徒,就连皇帝心中也一直想要将他铲除,只是顾及眼下朝中的局势,下不得手罢了。谢封轩这般身份,又是这般处境,若说他和神火教在暗通私通,那也是在情理之中。
谢贻香惊讶之余,立刻又觉得这一切简直荒谬之极。自己父亲和庄浩明这一对几十年出身入死的好朋友,而今却一个怀疑对方是江望才的人,另一个怀疑对方是神火教的人,在暗地里尔虞我诈,互不信任。要不是自己亲眼见到、亲耳听到,她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两人居然做出如此举动。
原来这便是所谓的世道人心。两个过命交情的朋友,相互间也难免要互相猜忌,暗中堤防。谢贻香顿时觉得自己还是太过单纯了,又不禁对这个世道失望至极,更对那朝廷里那些争斗越发感到厌恶。
庄浩明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,苦笑道:“这算得了什么?你爹和我虽是多年的老朋友,相互间也还有过好几次大打出手,最严重的一次我还被他打成重伤,足足躺了三个月才能下床。”说着,他见谢贻香依然闷声不吭,又说道:“其实那神火教的用意,叔叔也能猜到一二。如今我既然踏足湖广,哼,必定将会改变这整个湖广的局势,那神火教盘根于此多时,自然是不想我介入其间,从而坏了他们的什么好事……”
他说到这里,突然闭上了嘴,仿佛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多了。谢贻香回过神来,冷冷问道:“哦?刑捕房此番西行,不是要缉拿那‘蔷薇刺’归案么,怎么总捕头大人忽然说什么‘改变整个湖广的局势’?”
只见庄浩明的脸上不禁泛起一丝悲伤之色,叹道:“叔叔倒也用不着再瞒你,我们此行所谓的缉拿‘蔷薇刺’归案,当然只是个幌子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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