言思道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,双眼一翻,扬声打断他的问话,说道:“原来道长便是无霞子,听说你身居太元观首席大弟子之位,已有六十多个年头,奈何你家仙师却始终不肯驾鹤西去,将他那掌教之位传授给你,真是可惜得很。哈哈,幸好道长你资质愚钝,悟道尚浅,这才不能白日飞升,羽化登仙,若是在你家仙师之前而去,岂不是要便宜了你下面那三位师弟?”
这话直说得无霞子那一张脸整个变作猪肝之色,气得张大了嘴,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言思道冷笑一声,不再理会他,突然伸手将一物高举,放声嘶喊道:“应天府巡街衙门,会同京城刑捕房、亲军都尉府和谢大将军府,奉旨调查撕脸魔一案,请太元观掌教希夷真人现身相见。”
谢贻香被这话吓了一大跳,再看言思道手中高举之物,更是脸色大变:那分明是谢封轩的九龙玦。
第26章 外道邪魔竞比高
要知道在这京城之中,除非是皇帝本人亲临,九龙玦便已是最高的象征。
此刻眼见言思道拿出九龙玦来,谢贻香急忙在怀里摸索,却摸了个空。她顿时明白,定是刚才两人共乘一骑的时候,言思道以在暗中将她的九龙玦偷了过去。然而转念一想,言思道的话语中,居然把巡街衙门和刑捕房、都尉府、大将军府相提并论,一时又忍俊不禁,笑出了声来。
那无霞子虽不知道巡街衙门是个什么东西,但刑捕房、都尉府、大将军府这三个名头却是如雷贯耳,他惊异之下,情不自禁地退开两步,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宝剑。霎时间,只听衣袂声响,又有两名老道士自门外冲进三清殿中,与那无霞子年纪相仿,都是满头白发,显然也是被言思道那番话震惊,忍不住现身进殿。
眼见这三名老道一前二后,成丁字形站立,将自己和谢贻香围在当中,言思倒也道神色不变,兀自笑道:“怎么,想要动手?要知道都尉府的人早已潜入此处多时,刑捕房的庄浩明也随后便到,再加上在城中统领全局的大将军谢封轩,凭你们几个老道士,能有几分胜算?”
无霞子脸色大微,抬眼望向刚进门来的两名老道中脸色黝黑的一人,沉声道:“无霰师弟,你去外面看看。”原来那黑脸老道便是希夷真人坐下的三弟子,道号无霰子。他平素最是机灵,此刻听到大师兄的吩咐,连忙退出殿去。
谢贻香见事情闹大,急忙附在言思道耳边,低声问道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”言思道只是笑而不答,另一个名白无须的老道见谢贻香说话,却将她认了出她,冷冷说道:“原来是谢家三小姐。既然三小姐代父前来,贫道怎敢怠慢?久闻‘纷乱别离,竞月贻香’的大名,贫道无绛子,今日便以‘玄牝之剑’,来领教刀王的绝学。”
谢贻香暗叫不妙,这无绛子排行第四,在希夷真人众弟子中武功最高,脾气也是最怪。当年先竞月在紫金山监察皇陵修建,她便曾和这老道士有过争端,结下了梁子。此刻听他向自己邀战,分明竟是信了这言思道的胡言乱语。当此紧要关头,自己连发生了什么事都还没弄清楚,又如何能接受他的挑战?
当下谢贻香正要开口解释,却听一个平和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,缓缓说道:“休得无礼,你且退下。”谢贻香识得这个声音,心中微微一凛:“希夷真人终于现身了。”
那无绛子哼了一声,忿忿不平地退后两步,希夷真人随之便从门外缓缓踏入殿中,依然是那身雪白的道袍。他的目光在谢贻香身上一扫而过,随即便牢牢地锁住了言思道。
虽然眼前这俊俏公差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特异之处,却仿佛给自己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。希夷真人意随心动,神通立刻发动,浸入这三清殿中的每一处角落,然而感应之下,却丝毫感应不出这公差身上的真气。
若是连希夷真人这般修为,都无法感应出对方身上的真气深浅,那便只有两种可能,要么是这人身上毫无内力,要么就是这人的修为远高于自己。然而看这公差不过二三十岁年纪,怎么可能高过自己近百年的修为?希夷真人隐隐感到一阵不安,难道这天下间还有自己看不通透之人?
当下希夷真人压住自己心中的异样,强定心神,脱口喝道:“何方妖魔,胆敢侵犯三清神殿?”
言思道转过身来,与门外进来的希夷真人相对而立,脸上已露出少有的严肃之色,语气却毫不示弱,争锋相对道:“三清早已被妖魔玷污,我特来降妖除魔。”
希夷真人心中一震,沉声喝道:“一派胡言!堂堂道家圣地,此刻除你之外,又何来的妖魔?你究竟是何许人也?”
他说到最后那句“你究竟是何许人也”时,也不觉他声音提高,谢贻香却陡然感到一股寒意袭来,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冻得冰凉了。惊慌中她连忙退开两步,再看旁边的无霞子和无绛子,那两名老道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,默默地退开丈许距离,一前一后封锁了三清殿的正门和后门,将出路封得严严实实。
当中的言思道依然不为所动,伸手指了指大殿神龛上的三清雕像,说道:“老君一气化三清,汇成上清、玉清、太清。与之相比,我亦有一气,一化仲尼,一化佛陀,一化老聃。你既拜神,为何不来拜我?”
听到如此狂妄之语,希夷真人怒由心生,大喝道:“无知蠢物,胆敢冒犯上仙,贫道今日便要你血溅当场。”话音一落,谢贻香便觉眼前一黑,腰间乱离无故长鸣,“唰”的一声自行出鞘,窜进她手中。
谢贻香叫苦不迭,心知这乱离是师父刀王的遗物,素有灵性,此刻无故长鸣出鞘,可见眼前的形势已是凶险万分。大殿前后的无霞子和无绛子此刻也是神色凝重,竟双双盘膝坐下,脸上如临大敌一般。要知道似希夷真人这般修为,已可谓惊世骇俗,近乎天人了。他甚至不必出招,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,浑身的修为便可化为神通,击破对手的身心。
言思道的身子也是一晃,似乎有些抵挡不住希夷真人那神通的压力,然而他强行站定,忽然仰天大笑起来。
这巡街公差在自己的神威之下,居然还如此强硬?希夷真人心中那股莫名的不安感越发沉重,忍不住喝问道:“你笑什么?”
希夷真人这一开口,四周压力似乎略微有些缓解,言思道连忙大笑道:“就算是我冒犯三清上仙,却又关你什么事?你又有什么资格要我血溅当场?”不等希夷真人答话,他的话语已如连珠火炮,劈头盖脸地向希夷真人说道:“昔日前朝失德,天师道守倡义旗,联合了上清、灵宝、净明三道,合并成为正一道,一边与趋炎附势的全真道抗衡,一边反抗官府,相助义军,那是何等的英雄?而你身为天师道众,上不思为民请命,下不思护教卫道,甚至违背道家清心无为的宗旨,狼心狗肺,奴颜婢膝,一心要讨得那异族的欢心,享受荣华富贵。试问你既做出此等令人唾弃之举,当真可谓是为老不尊,恬不知耻……”
想不到言思道竟敢当面辱骂希夷真人,谢贻香吓得浑身冰冷,这人若不是疯了,那便是一心前来求死。想那希夷真人上百岁的修为,道法可通天地日月,恐怕只要动一动小指头就能制两人于死地,言思道这般激怒于他,后果当真不堪设想。
谢贻香惊惶中,言思道话语不停,继续说道:“……若只是如此,那倒也罢了。但如今我朝平四海,清宇内,天下太平无事,百姓安居乐业,你却依然心怀叵测,暗藏祸心,无端搞出些是非来。似你这般无耻之徒,妄自为人,苟活至今已是不易,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师一道,以道教中人自称?”
言思道这番长篇大论虽是骂得毒辣,却是有理有据,甚有逻辑,气得那希夷真人七窍生烟,一身雪白的道袍如同吃饱风的船帆一般鼓胀起来,显然已将功力催到了极点。
谢贻香看得明白,待到希夷真人这一盛怒出手,只怕这三清殿内顷刻之间便会万物俱焚,灰飞烟灭。
第27章 有舌如剑劫数到
面对希夷真人随时可发的暴怒一击,言思道竟是毫无惧色,反而向前踏上一步,继续骂道:“你献媚异族,抗拒我朝,是为不忠;背离老庄,叛出天师,是为不孝。如今民心思安,你却笼络人心,图谋不轨,这是不仁;排挤众教,独尊太元,这是不义。战败于谢毕二人,是不勇;失势于朝中百官,是不智。皇帝宽宏大量,留你一命,你却私毁誓约,鼠窜入京,是不信;无视我等朝廷钦差,欲下毒手,是不礼。似你这般不忠不孝、不仁不义、不勇不智,不信不礼之人,居然能在这皇城东郊、紫金山腰立观传道,简直是朽木为梁,禽兽窃位。他日下到黄泉之下,有何面目去见老聃庄周?又有何面目去见父母君臣?”
这话一出,谢贻香眼前猛然一黑,手中的乱离已是蓄势待发,她急忙深吸一口气,谁知这一张嘴,却吸了个空。仿佛这三清殿中的空气被尽数抽空了去,汇聚到了希夷真人的身边,在他四周流转起来。
希夷真人那本就红润脸,此刻已变作血红色,显是怒到至极,却依然站立着不动,没有将他这惊天动地的一击迸发出来。
倒不是希夷真人不想出手,言思道句句恶言直击他内心深处,早已远远超出他的忍耐范围,然而眼前这公差却始终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的:那是一种神秘而又恐惧的感觉,仿佛便是那道家典籍中常说的“劫数”。
之前在他神通的窥探下,丝毫不曾感觉到这公差身上有任何内息,可以说是根本不堪一击,此时更是随随便便地站在那里,周身上下全是破绽。但是试问这么样的一个凡人,怎么可能让自己产生这种感觉?而且他身处自己强劲的真气之下,还能毫无惧色地侃侃而谈,其中必定有异。
希夷真人之所以能历经两朝,长命百岁,正是由于他行事谨慎,绝不弄险,此刻敌情不明,他绝不能贸然出手。更何况这公差身旁的谢贻香自己那晚打过照面,知道她确然是谢封轩之女,倘若自己这一出手,那边等同于和朝廷彻底翻脸。他三思之下,一时竟举棋不定,只得蓄势待发。
言思道见希夷真人仍然没有出手,心知机不可失,趁胜追击道:“你若还有一丝良心,一丝人性,便该知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,不然你为何会一言不发,这便算是默认了,是也不是?亏你活了一大把年纪,却要我这个晚辈的来教训于你,你倒是羞也不羞?”
这话极是毒辣,想那希夷真人数十年来身份显赫,周围全是吹捧之声,几时受过这般露骨的辱骂?只听他浑身骨骼作响,仿佛要散落开来,身上的内力已汇聚到了极限,若再不发泄出来,任凭他修为再高,遇到这等巨大的劲力无处可散,必然要反噬他自身。
然而言思道岂容他缓过气来?扬声发出最后一击,大喝道:“当此太平盛世,汉人翻身做主,你却怨恨自己的地位不及前朝,再加上对谢封轩、毕无宗的愤恨,所以想要谋反,是也不是?你四处收购粮食,把江南一带的难民尽数聚集在此,便是要伺机而动,直捣京城,从而窃取皇位,是也不是?”
希夷真人心中猛然剧震,内息立岔,只觉喉间涌动,一口鲜血直喷了出来。
方才他一直被这公差以言语相激,蓄势待发的一击已经积攒到了极限,却陡然听到自己暗中筹谋多年的计划被对方当场喝破。他盛怒惊恐之下,纵然自己的一身功夫已臻化境,却也无法疏导这股巨大的内息,终于被自己的劲力反噬,受了极重的内伤。
这就好比是拉满弦的强弓,到了不得不发之际,却又没有松弦,最终只能绷断弓弦。希夷真人这一吐血,谢贻香身边的压迫感立即消散,仿佛雨过天晴,拨云见日一般。眼见希夷真人就地而坐,盘膝调理起来,谢贻香悟性极高,顿时明白了其中的奥妙:
那言思道先是以狂言挑衅,惹得希夷真人怒由心生,继而化为杀意。要知道希夷真人那道家的功夫最讲究随心所在,杀心一动,功力便随之聚集了起来。然而言思道却深知道家那“后发制人,先发制于人”的宗旨,竟以自己的性命为注,赌希夷真人不敢率先出手,继续恶言相向,让希夷真人在盛怒之下,把功力运至极限。等到希夷真人浑身的功力运至极限的那一瞬间,言思道突然喝破了他内心的秘密,让他心绪大乱,无暇疏导身上凝聚的真气,这才最终被自己所伤。
谢贻香虽是少不更事,却极具聪慧。言思道和希夷真人这番对持,双方虽未出得一招,但却是心智间的最高较量,那希夷真人倒也罢了,言思道这边若是稍有失算,便是身死当场的后果,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。她将这一幕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,这言思道当真算得上是谈笑之间,便将这惊世骇俗的希夷真人一举击溃,若非自己亲眼所见,她绝对无法相信世间会发生这样的事,会存在这样的人。
想到这里,谢贻香这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,脱口说道:“你……他……你是说他太元观想要谋反?”她听得清清楚楚,刚才言思道所说的,的确是太元观要谋反。“若是太元观要谋反,那么……”一时之间,谢贻香竟不敢往下细想。
此刻大殿内的无霞子和无绛子两名老道,这才回过了神来,手足无措地望向他们的师父。言思道见希夷真人吐血之后,随即便盘膝而坐,运功调息起来,这才长长吁出一口气。他转头望了谢贻香一眼,谢贻香这才发现他额头上全是汗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