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情最终还是牵扯上那紫金山太元观,谢贻香心念急转,喃喃说道:“据我所知,太元观自前朝起就备受推崇,座下有信徒千万,声势极大。本朝创建以来,朝廷便一直将它视为眼中之钉,肉中之刺。若非顾虑那成千上万的信徒,恐怕皇上早就动手将他们铲除了……不错,这的确是皇帝的作风,怪不得朝廷要将他们视作叛党,列出这份名单令都尉府暗中监察。”
想到这里,谢贻香越发举得这撕脸魔极有可能就是朝廷的杀手,甚至正是都尉府的人。所谓的“撕脸”手法,不过是用连环凶杀案作为掩饰,目的就是不动声色地将这些叛党尽数诛杀。
随着这一思路,她越想越觉得可怕,莫非这便是庄浩明所谓的朝廷曾有过交待,让刑捕房放任此案不查的原因?
谢贻香只觉浑身虚软无力,原以为本案不过是要缉拿一个诡异的凶手,谁知竟牵涉出这许多事来。她先是认同了庄浩明的观点,以为撕脸魔乃是因为精神错乱导致四处杀人,这才去天牢求助于雨夜人屠;后来半路杀出个言思道,在他分析下,此案又演变成‘从嘴里取东西’的预谋杀人;到如今看到这份名单,案件再次逆转,竟然牵连出皇帝的都尉府,牵连上了整个朝廷。若是再追查下去,不知道还会牵涉出更多隐情,只怕那时候莫说是她谢三小姐,恐怕连自己的父亲谢大将军也应付不来。
自从决定彻查此案开始,这还是谢贻香第一次感到害怕,竟隐隐谋生出退意。
宁萃见谢贻香的脸色阴晴不定,极为难看,不禁叹道:“我明白妹妹的心思,相信已有不少人告诫过你,千万不要过问此案。其实我也是同样的看来,而今令尊大人正处于朝廷的风口浪尖处,妹妹身为谢家的人,还是早些抽身而退,以大局为重方好。撕脸魔再如何凶恶,毕竟只是一桩命案,几十条人命罢了。若是稍有不慎,导致大祸铸成,只怕后果不堪设想。”
她这番话虽是点到即止,但言语间分明表示她对朝中的局势甚是清楚,至少也很清楚大将军谢封轩现今的尴尬。然而谢贻香听她的意思,竟和庄浩明相仿,那便是为了顾全大局,枉顾区区几十条人命是理所当然的。眼见宁萃那一身青衣,她忽然想起,缅榕生前最喜欢的也是青色。
谢贻香依稀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:“我和宁萃一见如故,莫非是因为自己在不知不觉中,竟把她当做了缅榕?”
或许不只是自己,看方才徐大人的神态举止,恐怕连他也或多或少产生了这个念头,不经意间把宁萃当做了自己的女儿。谢贻香心念一动,指着手里的名单问道:“你如何会知道这许多事?”试想无论是朝廷中的纷争,还是撕脸魔的案子,宁萃不过是个局外人,原本不该有所牵连。
却听宁萃缓缓说道:“我和缅榕小姐相识不过数月,却早已引为知己,眼见她无故被害,我理应要为她做些事,因此一直在暗中留意撕脸魔的消息。可是我却听说刑捕房对此案有所顾忌,不敢深究。哼,我不是朝廷中人,也不懂其中的权谋争斗,既然官场无法为死者伸张正义,那我便以江湖人的身份,来替缅榕小姐报仇雪恨。”
这番话将谢贻香说得大是惭愧,不禁心道:“宁萃只是一介布衣之身,又和缅榕相识不久,却能深明大义,替死者鸣冤。相比之下,我身为刑捕房的捕快,又是缅榕儿时好友,莫非还不及她?”
她当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堂堂京师重地,天子脚下,我刑捕房岂能纵容杀人凶手逍遥法外?不管此案背后有多大凶险,纵然要赔上谢家一门上下的性命,我也誓要追查到底。”
见谢贻香下定决心,宁萃三分惊讶之下,又有七分喜悦,急忙说道:“我愿助妹妹一臂之力,但凭妹妹吩咐。”谢贻香沉思道:“既然此案与都尉府有关,那我们便先从都尉府入手。”
她见宁萃似乎没听明白,微微一笑,有些神秘地说道:“姐姐不是一直想见见那个‘江南一刀’么?我们这便去找都尉府的统办先竞月。”
先竞月的府第也在乌衣巷中,不到一盏茶功夫,谢贻香便和宁萃来到先府之外。谁知刚进得大门,便见仆人胡老一脸尴尬迎了上来,抢着说道:“三小姐又来了,可得真是不巧,公子这一去至今还未归来。”
谢贻香惊道:“胡老,那天你便说他奉命外出,如今算来已是第六天了,为何还没回来?难道……”她心中一急,竟不敢往下乱想。
以往先竞月若要外出,必然会告知于谢贻香,这次非但走得不声不响,而且一去便是这许多天,又没有丝毫音讯,一时间她如何能不急?胡老理解谢贻香的心思,连忙劝道:“三小姐莫要着急,公子他武功盖世,这天底下哪里有人奈何得了他?等他一回来,老奴绝不耽误,立刻便叫他来见你。”
一旁的宁萃也忍不住露出焦急的神色,问道:“老人家,你家公子到底去了何处,竟然连谢三小姐也要瞒着不说?”
胡老脸色微微一变,似乎有些犹豫。谢贻香见他这般暮烟,心中生疑,目光一转,淡淡地问道:“胡老,那天你说自己风湿复发,出不得门,这几天秋气更浓,逐渐转寒,怎么你的风湿却消失得无影无踪,不用拐杖也可行动自如了?”
那胡老顿时僵立当场,他原本就没料到谢贻香会在此时找上门来,匆忙间赶来相迎,倒将拄拐装病一事抛诸脑后了。此刻被谢贻香识破,他只得老实说道:“三小姐,老奴几时有过歹意,此乃是公子说交待,说他此行凶险,因为怕你担心才没将这次外出之事告知于你。那天你忽然找上门来,老奴怕你因此起疑,看出破绽,这才只好装作风湿病发,想要把此事敷衍过去。我本以为只要等到公子回来,便可雨过天晴,谁知他到今日还没消息。唉,受人之托,自当忠人之事,老奴言尽于此,其它还请三小姐不要再问,让我为难。”
这胡老说话虽然啰嗦,谢贻香倒也听明白了。原来竟然是自己师兄的意思,要胡老故意瞒着自己。只是不知师兄接到了什么样的旨意,此刻又去了什么地方?
谢贻香心知这胡老看似祥和,内心却极是固执,他既然答应了先竞月要隐瞒此事,那便决计不会把先竞月的去向告知自己。一时间虽是心急如焚,她却也无可奈何。却听一旁的宁萃突然问道:“老人家,你家公子可是去了城外紫金山上的太元观?”
胡老脸色大变,脱口说道:“你……你如何得知?”谢贻香心下一亮,暗骂自己糊涂,既然宁萃那份名单写着“都尉府奉命缉查叛党”,先竞月身为都尉府的统办,多半也参与了此事。凭借他那一身冠绝天下的功夫,于情于理,自然是对付太元观的最佳人选了。
然而转念一想,那太元观的掌教希夷真人道法通神,内外功夫早臻化境,从那夜在秦淮河畔五侯家的交手来看,就连父亲谢封轩也不是其对手。先竞月的功夫虽是极高,但毕竟太过年轻,如何及得上希夷真人那近百年的修为?难怪一向睥睨天下的师兄也会觉得此行凶险,要胡老将此事瞒住自己。
谢贻香定了定神,右手已悄然按住了腰间的乱离。自从那晚见到希夷真人开始,这些天所发生的一切事,似乎都隐隐指向那太元观,看来这趟紫金山之行,终究在所难免,自己无论如何也要走上一趟了。
第23章 当年紫金共试招
谢贻香知道胡老自幼出生金陵,数十年从未离开过,既然已决定要上紫金山,当下便带开话题,转而向他询问太元观之事。
那胡老心中有愧,急忙滔滔不绝地告知:“那太元观始建于一百多年前,乃是道家庙观,隶属天师道一脉,供奉的是三清神像。由于规模宏大,道法深严,经过数代掌教的发扬光大,其风头竟然压过了当年盛行一时的全真道,因此被前朝皇族认可,封为皇家道场。”宁萃插嘴说道:“这么说来,朝廷之所以和太元观结怨,便是因为太元观受过前朝的封赏?”
胡老思索了一会儿,说道:“这么说倒也不错,却不尽然。当今皇帝的脾气,就连街上的贩夫走卒都明白,试问他如何容得下太元观这般明目张胆地在京城旁边培养自己势力?何况这一代的掌教希夷真人武功名望皆是一流人物,在前朝便名扬四海,因此甚是自负。记得十多年前我朝揭竿起义,推翻前朝暴虐时,这希夷真人还有过独霸一方的念头,想学宋代的陈传老祖,要将紫金山据为己有。当时号称‘不死先锋’的毕无宗毕大将军尚在人世,于是便约了他在紫金山巅试招定胜败。在场做公证的人中,便有你爹谢大将军。”
谢贻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桩成年旧事,原来那希夷真人和父亲居然有过这么一段过节。回想起那晚在五侯家,自己和父亲能从那希夷真人和韩锋手下全身而退,倒是不幸中的万幸,仍旧有些后怕。
她急忙追问胡老这场试招的结果,胡老却叹道:“那毕竟是许多年前的事,只怕世人早就忘记了。至于此战的经过,恐怕除了当时在场的这三个人以及希夷真人的几个徒弟,就再没其它人知晓其中的详情。不过这场约战的结果却是人尽皆知了,那希夷真人经此一役,便向我朝俯首称臣,再不敢有划地为王的念头。除此之外,他还和朝廷还定下终身不踏出紫金山半步的誓约,这也算是从此退隐江湖了。”
谢贻香暗自盘算,父亲的武功虽是极高,但相比起那希夷真人,只怕尚有差距。昔日的毕无宗将军和父亲齐名,都是军中名将,想来他们的武功应当在伯仲之间。如此看来,当年那一战毕无宗之所以能取胜,只怕父亲不止是在旁掠阵这么简单。说不定还是两人联手齐上,这才压制住了那希夷真人。
然而听胡老说起那希夷真人”终身不下紫金山“的誓约,自己那晚分明就见他来了金陵城,还和父亲大打出手,不禁又询问起关于这不下紫金山的誓约。胡老连忙摇头,说道:”这誓约当然是真的,否则皇帝哪会容忍他至今?自立下誓约以后,希夷真人确然再没下过紫金山,这一带太元观的信徒都知道那太元观的掌教从不下山,但凡有所求,都得亲自上山拜见。“
谢贻香此刻还不想将父亲和希夷真人那夜交手的事告知众人,只得试探着问道:“倘若那希夷真人当真违约下山,又说明什么?”
胡老脸色微沉,喃喃说道:”这誓约是和朝廷立下的,倘若希夷真人毁约,那便是要和朝廷决裂了。”在旁的宁萃忽然插嘴说道:“小女子倒是听到过一些传闻,当年那一战,希夷真人是负了极重的内伤,以至经脉大损,这才老老实实地立下誓言,再不涉足江湖。我听人说过,希夷真人若要治好自己伤,只怕要靠一些邪魔外道的秘术才行。”
谢贻香回想起那晚遇见希夷真人的情形,看他与父亲交战,若是经脉受损,相比也是治好了。胡老点了点头,说道:“确有如此传言,但是否真伤了他的经脉,就不得而知了。太元观这些日子以来,一直广施恩德,收容了不少附近的难民。那希夷真人本不是什么善人,他们这番举动,只怕当中还另有深意……”
谢贻香见他住口不言,问道:“胡老,依你看来有什么深意?”胡老冷笑一声,说道:“还能有什么深意?自然是收买人心。照我看来,这希夷真人到底是个不安分的主,迟早有一天要搞出些动静来。三小姐记得听老奴一言,近日里千万别去紫金山寻访我家公子,更不要去惹那希夷真人。一旦完成了皇帝交待的差事,我家公子必定全身而退,到时候我让他第一个来找你。”
谢贻香嘴上答应着,心中却早已下定决心,要去一趟紫金山了。当下她又和胡老寒暄了几句,便和宁萃一起向胡老匆匆道别。刚出得先府大门,却想起自己那匹骏马还在了徐大人府外,便对宁萃说道:“我们去刑捕房讨两匹马,这便赶去太元观。”
却见宁萃露出为难的神情,摇头说道:“我不骑马。”她皱了皱眉,补充道:“马身上的味道太浓,我不习惯。”
谢贻香有些哭笑不得,回想起那夜她踢桌挡雨的举动,还有之前在香酽居擦拭桌椅,想不到宁萃这个出身江湖的女子,居然比深闺小姐还要娇贵。当下她只得苦笑道:“那我去雇辆马车,或者找顶软轿也行。”
宁萃却摇了摇头,说道:“我还留在城里得好,不与你同去了。妹妹此去若是有什么变故,好歹在城内也有个照应。”说着,她望了望偏西的斜阳,“如果明天日出之时还不见妹妹回来,我便前往刑捕房和将军府,通知他们商议对策。”
谢贻香一想倒也有理,倘若当真出了什么变故,还是得通知庄浩明和自己父亲,于是便和宁萃交待了几句,当即告辞。她从徐府取回自己的坐骑,便匆忙往城东方向奔去。
那紫金山在城外的东郊,只有十多里路程,一路行经文渊路,穿过清溪街,京城东面的东安门便出现在眼前。她正要纵马出城,却见一名巡街公差笔直地站在街道中间,双臂平伸,将她的去路拦住。
那公差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,生得浓眉大眼,长身玉立。谢贻香不由地心生好感,缓缓停下马来,淡淡地说道:“给我让开。”那公差已恭声说道:“还请三小姐跟我走一趟应天府衙门,解释你今日正午时分,当街羞辱两名巡街公差一事。”
原来却是给中午那两名醉酒的公差讨说法来了,谢贻香顿时一脸不屑,冷笑道:“你既然认得我,便该知道这是刑捕房办案。不管是当时的他们还是此时的你,阻碍于我便是妨碍公务,你们谁担当得起这个罪名?”那公差毫无惧色,反而微笑道:“谢三小姐好大的官威,莫非你们刑捕房的人都是这么蛮不讲理么?”
谢贻香脸色一沉,正待发作,却见那公差不慌不忙地在腰后摸索起来,随即缓缓抽出一根漆黑的旱烟竿,又伸手到腰间的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,漫不经心地往烟嘴里填装起来。
要知道自从前朝海禁开放,烟草这一物便从南洋流入中原,而今上至朝廷官员,下至平民百姓,皆多有吸食者,是以此物倒是极为常见。然而此刻看到这巡街公差摸出旱烟来,谢贻香顿时心念一动,惊喜掺半地说道:“是你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