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头也不理会男子的喝骂,仍旧自顾自地往前走去,所到之处,尽是一片怒声。待到那老头走远,骂声才逐渐消停,人群也恢复了之前的模样,慢吞吞地往前缓行。
那小厮身在人潮,花了一顿饭的功夫,才走出十几步距离,抬眼一望,已到了朱雀桥头,过桥便是乌衣巷口。却见丈许宽阔的桥上,竟挤满上百人,当中有大半是在桥上驻足游玩,观赏秦淮河上来往的花船。又等了许久,那小厮好容易才上得桥来,也不知是自己随着人潮走上来的,还是被人潮挤上来的,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旁人的口耳眼鼻,往自己头脸上喷来各种异味的热气。
正值焦躁间,忽觉身旁一人不停地扭动身体,乱推乱撞,挤得旁人纷纷避让。那小厮转头望去,竟是方才那推人的老头,不知他是何时挤到自己身旁的。此时离得近了,但见这老头身上夹杂着黑斑和泥土,又脏又臭,即便不是乞丐,也是个无人照看的孤寡老头。小厮怕这老头又要推人,连忙皱眉躲避,然而身前身后都是人,又能往哪躲?
只见那老头羊癫疯般地扭动了半响,忽然伸出双手,抓住那小厮的双肩。老头身材不高,又驼着背,这一来,他头顶上稀稀疏疏的白发脸便贴在那小厮的脸上。那小厮一惊之下,双手连忙护住怀中的月饼,高声叫道:“老丈别乱推!”那老头毫不理会,双臂一合,竟抱住小厮的头颈,将浑身的重量都向他身上压来,推着他往后退去。
四下顿时一阵喝骂,被挤翻了好些个人。那小厮连退数步,接连撞开好几个人,忽觉后腰一痛,却是被那老头推挤到桥边,腰身撞上了雕花的石栏杆,上半截身子随之后仰出去,探到了河面上。只听“噗通”一声,一物滑落入水,却是他手中那盒月饼拿捏不住,掉落进秦淮河中。
须知这盒聆香斋的月饼本就价值不菲,中间还夹带了自家主人写给吏部官员的私信,这一弄丢,如何得了?那小厮惊惧之下,连忙双手齐出,要将那老头推开。不料那老头力气倒是不小,叫他挣脱不得。一时间两人相持不下,眼看就要掉下河去,旁人早已相继躲开,都怕惹祸上身,竟没人敢上前劝阻,只是在旁冷眼议论。那小厮不停地叫道:“大家快搭把手,我不认识这个老头!”旁人依然无动于衷。
忽听人群中有人惊呼道:“你看他们身下,那是……那不是血么?”人群随即哗然,那小厮被老头的一颗白头挡住视线,也看不见身下的情况,但觉自小腹以下的衣衫一片湿热,用手一抹,全是粘稠的液体,拿到眼前一看,不是血是什么?
小厮大叫一声,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,双手奋力一推,将那老头推到一旁。只见那老头坐倒在地,抬起头来,脸上竟是一张大得出奇的嘴,两边嘴角几乎快要贴到耳垂处,正咧开向自己怪笑;与此同时,鲜红的血浆正顺着他的一张大嘴涌出,胸前腿上皆是湿哒哒的血渍。在这中秋良辰明月夜、秦淮河上朱雀桥,眼前这一幕,竟是分外恐怖。
这是什么怪物?那小厮一愣之下,不禁想起小时候听长辈讲的吃人妖怪,莫非这老头嘴里涌出来的血,便是从自己身上咬去的?想到这里,一时间他也顾不得查探自己身上是否有伤,下意识地觉得浑身剧痛,当场晕死了过去。
再看那老头,已挣扎着站起身来,张开血淋林的大嘴环视周围一圈,两条手臂不住挥舞,似乎就要找人扑上。四下众人早已乱作一团,见此形貌,更是转身就跑,拥挤之下,顷刻间便有好几人被挤落到河里。
只听一阵叫嚷声由远至近,却是附近几名寻街公差听到骚乱,匆忙赶了过来。然而这秦淮河一带的人实在太多,又逢此混乱,哪里走得动?这些个寻街公差焦急之下,索性挥舞开手中的铁链,一顿劈头盖脸地乱扫,顿时打伤好些人,硬生生地自人群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来。待到他们赶到朱雀桥上,那老头似乎已支撑不住,仰天摔倒在血泊中,身体兀自颤抖不休,一张大得出奇的嘴仍旧张开。
这些个寻街公差平日里虽然霸道惯了,但见了这老头的尊容,也吓得不敢动弹。过了好久,才有个公差大着胆子走上前来,喝问道:“你这老头……老头,你是什么东西!”。只见那老头已是出气多、进气少,显是活不了了。至于他脸上那淌血的大嘴,却是脸上的皮肉沿着嘴角被撕裂开来,一直延展至左右太阳穴,和嘴连成了一条大缝;当中血肉模糊,隐隐露出白花花的颧骨。
那公差看得仔细后,默然片刻,猛然凄凉地嘶吼一声,掉头就跑,然而四处都是纷乱的人群堵去路,他当即毫不犹豫地飞身而起,径直跳进了秦淮河里。
眼见同伴跳河逃命,其余几名寻街公差一时还没回过神来,便有一道黑色的身影划过夜空,如同寒鸦般凄冷无声,悄然落在桥上。在场虽有上百人,混乱中竟无一人瞧见他是从何处而来。但见这人双脚一粘地,便顺势蹲下身子,去查探地上那老头,乃是个身材发福的中年男子,一张脸却是棱骨分明,似乎只剩皮包骨头,和略微肥胖的身材极不相称。
众公差眼见来人此举,不由地胆气一足,便有人喝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好大的胆子,快给我退开了!”那中年男子哼了一声,也不答话,忽然低下头去,用鼻子去嗅那老头脸上的伤口。
一名寻街公差见他无礼,怒气陡生,哪还记得什么恐惧?径直用手里的铁链往那人头颈抽打过去,喝道:“官爷在问你话!”谁知铁链还没扫到对方,便觉手中一痛,也不知怎么的,铁链已脱手而去,到了那中年男子的手里。那男子随手将铁链扔在脚下,忽地站直身子,双眼环视周围。
众人这才看清,眼见这男子不过三四十岁年纪,头发已是花白之色,乱蓬蓬地堆在头顶;一双眼睛又红又肿,仿佛好些日子没睡过觉一般,然而目光转动间,却透露出一股摄人的精光。只听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:“很好!很好!这已经是第三十一个……这个案子,倒是越来越有趣了。”
那个失了铁链的公差大着胆子喝道:“你这厮说什么?什么案子?”中年男子脸上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,缓缓说道:“还能有什么案子?眼下除了这个‘撕脸魔’,还能有什么案子值得我餐风露宿,从北平赶来金陵?”
这话一出,四下顿时一片哗然,周围的人异口同声地嘀咕起来:“撕脸魔……撕脸魔……”不过片刻间,这三个字已然一传十、十传百,整个秦淮河畔的人群都随之哗然起来,仿佛是着了魔一般,人人脸上都是一片惊恐之色。不到片刻,一人带头叫了声“哎哟!”随即抱头就跑,旁人也随之反应过来,尖叫着往四下奔逃。一时间,整个秦淮河畔乱成一锅粥,有被挤下河的,有被推倒踩踏的,纷纷哭天喊地,哀嚎声直上云霄。
桥上的那些个寻街公差也跑掉了两个,剩下一个胆子稍大,往地上那老头脸上看去。果然,看这老头脸上的形貌,岂不正是最近令人闻风丧胆的“撕脸魔”手段?那中年男子对周围乱哄哄的景象丝毫不以为意,又低下头去,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头脸上的伤口,嘴里兀自笑道:“三十一次,你还是没有留下破绽,甚好,甚好……但你却不知道,你越是厉害,我便越是开心……”
那寻街公差听了这话,不禁心念一动,试探着问道:“你……阁下究竟何人?”那中年男子终于转过头来,瞥了他一眼,淡淡地说道:“北平捕头,商不弃。”他又补充了一句:“古往今来第一神捕。”
第3章 总角之交冷今宵
谢贻香陡然惊醒。
一弯秋月透过泛黄的窗纸,朦朦胧胧地出现在朱红色的雕花木窗外,将微弱的凉光洒进了房里。
眼前是残留的光晕,身下是冰冷的床板。谢贻香挣扎着从床上坐起,一双秀眉微蹙不展,仿佛还没能从那痛苦的梦魇中挣脱出来。
“缅榕……那是缅榕……”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个名字,她慢吞吞地披上了一件绯红色的轻衫,然后猛一掀开被子,跳下床来。伴随着一点豆苗大小的火光跳动,床头的油灯被她点燃,摇曳的光影顿时布满整个房间:这是间极小的屋子,小得几乎只能容纳下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。床头有张及其破旧小木桌靠墙放置,也不知之前有过多少位主人,此时桌面上还残留着几滩水渍;没有茶杯,只有一把做工粗糙的青瓷茶壶摆放在水渍当中,茶壶盖却躺在了木桌下的小马凳上,用来压着一大叠零散的公文。
谢贻香伸手抓起木几上的茶壶,顾不得茶水早已冰凉,径直对着壶嘴猛灌起来,另一只手却按住了枕边的刀。
这是一把绯红色的短刀,算上刀柄也不过一尺长短,有一个很伤感的名字,唤做“乱离”。因乱而离,因离而乱,刀之一物,不但能伤人之躯,更能伤人之心!就在她握住刀的那一刹那,犹如在沧海之中遇到了引航灯,荒漠之上望见了北极星,本来迷茫的心境中,突然泛起了一丝安宁,重新涌现出希望。
然而希望并非源自于这把“乱离”本身,而是因为这把绯红色的短刀,让她想起了另一柄刀,以及另一个人:一把与乱离齐名的刀,一个与谢贻香齐名的人。
“纷乱别离,竞月贻香”,这是两把刀的名字,也是两个人的名字。旷古烁今的一代刀王辞世后,不但给这个江湖留下了无法逾越的刀法至境,也留下了纷别、乱离这两把刀,先竞月、谢贻香这两个徒弟。
想到那把漆黑的“纷别”和大自己六岁的师兄,谢贻香嘴角不经意地泛起一丝笑容,就连壶中的茶水点点滴落在胸前的轻衫上,一时竟也没有发觉。因为再有些时日,那个叫做先竞月的倨傲男子,那个不可一世的“江南一刀”,就不单只是自己的师兄,更是自己的丈夫了。
“咚……咚咚……咚……”远方传来的打更之声凄凉而悲切,仿佛是从人世间的彼岸而来,无情地刺破了这一幕静谧的秋月寒夜。
谢贻香的右眼皮微微一跳,心绪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更声打断,立刻从幸福的憧憬中回归到了眼前的现实,笑容渐渐在她脸上凝固。屈指算来,自己到刑捕房已有两年光景,见过的尸体自然是数不胜数,支离破碎的,血肉模糊的,干瘪流酱的,肿胀发白的……甚至还有夜半尸变的!可是却从来没有过哪一具尸体,让自己产生出了此刻的这种感觉。
那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,损心摧肺的痛。
只因那是缅榕的尸体么?
她紧紧握住手中的乱离,心中的疼痛仿佛正在燃烧,正在被她的愤怒反复煎熬着。她陡然拔刀出鞘,继而一道绯红色的刀光如水一般迸出,几乎可以堪比窗外的那一弯秋月的光华,顿时充盈了整间小屋;在此同时,却有一滴无声无息的眼泪,悄然从她脸颊上滑落。
缅榕是自己的总角之交,幼时起便情同骨肉,记忆中的那两个少女,永远带着一脸天真无邪的微笑,向远方幸福地奔跑着,去追逐那五彩缤纷的未来。可是当这一幕美景碎去,化作片片破裂的记忆,两人一别数年后的再次相逢,却是身为捕快的自己,替惨遭横死的缅榕验尸收敛。
谢贻香永远不会忘记几个时辰前的那一幕:昏暗的小阁楼,浓厚的血腥味,还有捕快们手中昏黄的油灯。古人久别重逢,有“今宵剩把银釭照,犹恐相逢是梦中”,可是她却多么情愿,自己和缅榕的这次相逢,真的只是一场噩梦罢了。
梦醒之时,一切都会烟消云散,根本不曾发生过。然而梦回当时,梦断此刻。上天既然织造出了一个真实而又残酷的梦,谢贻香唯一能做的,只有面对。
望着马凳上那叠被翻阅出毛边的公文,她暗下决心:“无论付出多大代价,一定要将那‘撕脸魔’缉拿归案,哪怕只是自己孤身一人。”
“撕脸魔”便是近来金陵城里叫人闻风丧胆的杀人魔头。自两个多月前的盛夏时节,这魔头首次犯案,于“幕潮会馆”之中,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杀死了城南王员外家的四公子,却无一人见到是何人何时下的手。然而他那恐怖的手法立刻就震惊了全城。因为王四公子那张俊朗的脸,竟被凶手自两端的嘴角开始,沿着斜上方向把脸上的皮肉撕开,翻卷的裂口一直延伸到左右太阳穴,露出白花花的颅骨。
倘若就这一次犯案,虽然手法骇人听闻,也不至于弄得金陵城中人人自危。再加上刑捕房又积压着许多陈年旧案,一桩突发的凶案,当时也不怎么在意。谁知就在之后的两个月内,这个魔头居然变本加厉,毫无规律地四处杀人,将每一个被害者的脸撕裂开来。到已是深秋时节的今夜,史官徐大人的爱女徐缅榕也惨遭不幸,在自家闺房中被杀,算来这已是第三十七个命丧撕脸魔之手的人了。
这三十七个死者相互间非但互不认识,也毫无关联,甚至连一丝共同点都没有。只有死因是一模一样:被一种极其诡异的闭穴手法同时封住华盖、巨阙、气海三大要穴,导致经脉缓缓衰竭,冻结了气血的流动,继而在一炷香的时间内心力耗尽而亡,也便是江湖中常说的,被人点了死穴。与此同时,凶手在被害者临死之前,沿着他们两端的嘴角将脸向两侧撕裂开来,伤口直达左右的太阳穴。在此期间,被害者行动无碍,却说不出话来,最明显的例子便是中秋那晚,数百人亲眼看见一名脸被撕裂开的孤寡老头,在秦淮河畔晃荡了许久,才在朱雀桥上倒地身亡,惹出一场好大的混乱。其形貌可谓是惨绝人寰,令人过目难忘。
至于“撕脸魔”这个称号,却是在百姓当中传开的,说者心惊肉跳,闻者毛骨悚然,生怕下一个被害者便是自己的亲友,甚至就是自己本人。一时间风声鹤唳,谣言四起,只要提起“撕脸魔”这三个字,当真是人皆噤声,童不夜啼。
然而至今为止,这撕脸魔究竟是老是少、是男是女,却是无人知晓,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。在先后的三十七次犯案中,居然无一人看到他是如何下手的,更没留下一丝破绽,叫人根本无从追查。再加上刑捕房对此案的态度奇怪,眼下这个神出鬼没的撕脸魔,却依然逍遥于法外。
然而就在今夜,谢贻香的这一决定,却终于要将那“撕脸魔”的神秘面纱揭开。甚至,将会改变整个天下。